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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啸西风(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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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期内容:
安禄山终于叛反,长子太仆卿安庆宗被朝廷所杀。莫之扬携安昭逃往范阳,欲救恩师秦三惭。途中救下齐芷娇母子,百草和尚想出惊天疗毒之法,以莫之扬阴阳二气在药汤中助安昭除去上官云霞之阴罗搜魂掌毒。疗毒未甫,盛君良、肖不凡、靳红玉等三圣教恶徒来到,幸有肖不落现身,齐芷娇杀掉表哥盛君良。进入范阳城,朱百晓却又将莫、安二人诱出城外。
第二十七回
心有剑忘却身边事
人无悔铭记前世情
词曰:白云出岫,春染浅洲。绿,润,正是秀。结庐古松下,常闻鹿呦呦。晨饮酥风,暮浴斜阳,心泰百骸透。一诗醉人,百吟未休,错将搔痒梳猴头。但有飞禽肠短,偶坠矢豆,惹人乱擦手。 蓦然心惊,难忘前生。风,雨,常兼程。铁血快意剑,不尽绵绵情。苍天厚土,黑白是非,心乱万缕病。已是痴人,正该说梦,独爱大江千帆竞。辞别神仙幻境,此番归去,一路金戈鸣。
朱百晓摇摇酒壶,却已空了,随手掷在一块山石上,笑道:"小伙子好不性急,须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。有些事错了可以后悔,有些事错了可就后悔莫及啦。"
莫之扬诚色道:"朱老前辈不妨明示。"
朱百晓站起身来,左手叉腰,右手指着莫之扬的鼻子,大大咧咧道:"我老人家从来不会把好处白给人家,我的规矩,你莫非不知么?那我老人家就告诉你:你若是打得过我,我什么都对你说;你若是打不过我,那什么也别想知道。"
朱百晓、侯万通游戏江湖,传说他二人天上地下,无所不通,无所不晓,江湖典故,隐秘奇闻,更是如数家珍。这二人的规矩安昭耳熟能详,正要说话,听朱百晓已道:"莫大帮主,你既已知道了我的规矩,还等什么?"伸手向莫之扬前胸抓去。安昭急道:"他还不一定想问你,你这不是不讲理么?"
莫之扬见他五指所罩,正是胸口几处要穴,心下一凛,伸掌去拍他手腕。朱百晓手臂微斜,让开他手掌,跟着进步挺身,"啪"的一声,莫之扬右肩中掌。他这一招未使内功,虽然声音响亮,可莫之扬却并不如何疼痛,只是吓了一跳,心想:"这人身材肥胖,怎的有这么快的身手?"安昭心中关切,急道:"七哥,你怎样?"
朱百晓一击即中,退后几尺,他进得快,退得更快,摇头道:"莫大帮主,你这一年半载虽混了些小名,手下功夫,却太不成体统。听说你的潇湘剑法还有点真玩意儿,出剑来吧。"莫之扬拳脚功夫确实不行,一动手就知自己差得太远,心想:"他言下之意好像知道师父在哪,依他的辈份威名,恐怕不是虚言。我必得打赢他,才能听到师父的下落。"主意打定,抽出剑来,道:"如此,小子便斗胆得罪啦。"一招"青青子衿"向朱百晓膝弯点去。朱百晓笑道:"斗胆固然斗胆,得罪恐怕未必。"也不见他如何提足转身,人影一晃,已闪到莫之扬身后,出掌向他腰胁上拍去。
当年创下潇湘剑法的潇湘子是一代武学奇才,二十七招剑法无一不是精绝妙着,莫之扬自学会这套剑法,武功陡增,连丛不平、肖不凡那样的武学高手也奈何他不得。不过这剑法也并非全无缺点,每次剑出鞘时,讲究"意、气、神、力、剑"五军会元,其中"意、气、神、力"为将,"剑"为前锋,使动起来,剑似活物,灵动异常。但也正因如此,剑便不好控制,当日上官楚慧伤在他的剑下,正因如此。
莫之扬一招走空,朱百晓已到了身后,心下一凉,剑已自然而然后削出去,使了一招"良药苦口"。朱百晓道:"好剑。"忽进忽退,出招引动莫之扬剑法。两人身形变化甚快,安昭在一旁观战,竟心驰神摇。莫之扬连出二十七招,都给朱百晓化解开去,心中暗惊。忽听朱百晓笑道:"潇湘剑法果然了得,可惜莫帮主还未通晓其中精义。"身子一矮,大手抓莫之扬膝头犊鼻穴。莫之扬忙抬左腿,朱百晓顺手一抹,脱去莫之扬的鞋子,哈哈大笑声中,身影一晃,退后丈余,道:"大帮主,接着。"鞋子又平平飞回,直逼莫之扬小腹丹田,势道更疾,不亚于任何一件兵器。莫之扬羞恼,倒转剑柄,击落鞋子,提足穿上。朱百晓身形晃动,欺到莫之扬身前,扬起左手,以掌作刀,斜劈莫之扬左肩。莫之扬挺剑刺他手臂,朱百晓浑若未觉,一剑正中手臂。莫之扬心中正喜,却忽觉剑刃所触,竟浑似无物,朱百晓手臂一滑,掌缘停在莫之扬项肩处,蓄劲未发,笑道:"大帮主,服了罢?"莫之扬心中大惊,以他的汲水剑之锋利,加上浑厚的两仪心经内力,削铁断金,也不在话下,何以一剑刺中朱百晓手臂,对方却没有一点事?朱百晓手掌微一加力,莫之扬身不由己单腿跪下。
朱百晓笑道:"免礼免礼,大帮主千万别太客气!"莫之扬不由来了气,奋力想站起,奈何朱百晓一只手掌犹有千斤之重,他哪里动得了分毫?情急之中左掌拍出,"啪"的一声,正中朱百晓右胯,却觉得这一掌如拍在水中,浑无受力之处,正迟疑间,那股内力急速撞回,这一回撞之力正是莫之扬自己的掌力,他猝不及防,"咯"的一声,左臂脱臼。
这几下都是以快打快,便在电光石火之间,莫之扬已然受制。安昭大惊失色,叫道:"老前辈,你要怎的?"
朱百晓笑道:"也没要怎的。"伸指点了莫之扬肩井、环跳诸穴。安昭见势不妙,拔剑上前,一招"九九归一",长剑直贯朱百晓后背。这是"项庄剑法"最具威力的一招,安昭曾一剑贯穿一株碗粗的巨树。她此时情急救人,下手更是不留余地,但见一道银虹,剑风凌厉,已离朱百晓后背不足三尺。朱百晓哈哈一笑,肩背一弓,安昭的长剑如刺在一根皮筋上,竟不能刺破他皮肤半毫。正惊讶之间,朱百晓伸指一弹,一股劲风激射而至,安昭觉得前胸璇玑穴一麻,跌倒在莫之扬身旁。莫之扬、安昭自信武功不差,在这朱百晓面前,却如同儿戏,二人穴道被点,再也无计可施。
朱百晓捏住莫之扬肩头,微一用力,"咯"的一声,给他接上了胳膊。不过,莫之扬穴道被点,胳膊接上也是半分用处也没有。安昭道:"朱老前辈,你到底是何用意?"
朱百晓叹道:"早知你们如此无用,我也不必引你们上山再动手啦。秦三惭的亲传弟子,万合帮的堂堂帮主,武功居然如此糟糕。"莫之扬强笑道:"前辈武功太高明,倒并非小子不行。"朱百晓笑道:"你拍二师叔的马屁,二师叔也不会放了你。"从腰间拿出一个大口袋来,就要往莫之扬头上罩。莫之扬奇道:"您是我二师叔?"
朱百晓道:"怎么,秦三惭从来没对你说过么?"莫之扬摇头道:"没有啊。"朱百晓跺脚骂道:"这个老糊涂,黄土埋到脖子了还是这般小肚鸡肠。这次定要他好看!"套了莫之扬,提起安昭,也装进袋中。系了袋口,捡起两把长剑,在腰带上胡乱插了,道:"两个小娃儿,可要老实一些。"负了口袋,举步便走。
莫之扬、安昭在口袋中目不能视物,只听耳旁呼呼生风,猜想朱百晓走得正疾。心中均是又惊又佩:"他背了我们两个人,尚能奔走如飞,这人的武功当真匪夷所思。"莫之扬担心烂石岭的大会,叫道:"朱前辈,你究竟要做什么?我帮中兄弟还在等我呢。"朱百晓笑道:"你放心,一切有二师叔安排。可千万要乖乖的,不然我一脚踢断你们的骨头,要么,放个臭屁也熏你们个半死。"
莫之扬心知大口袋正在朱百晓屁股之后,他内功精湛,运气放个臭屁那真是易如反掌。当下哭笑不得,道:"昭儿,我不听你的话,让你吃苦头啦。"安昭道:"咱们不花钱就雇了一个脚夫,哪里吃什么苦头?"朱百晓大笑道:"女娃儿好有见地。"脚步加快。两人听风声更响,不知朱百晓要走到哪里去。
莫之扬暗运内功,冲撞被点穴道。朱百晓所习的内功法门与秦三惭同出一师,各人擅长虽不相同,根底却是类似。莫之扬以气撞穴倒没有觉得什么不对,只是大口袋忽上忽下,不能静心运功,内息刚刚聚集,颠簸之中却又涣散。他好几口气都憋回丹田,便不敢再运气,生怕气息走岔。心中正自忐忑不安,忽觉安昭伸手握住自己手掌,惊喜道:"昭儿,你怎么能动了?"安昭低声道:"我也不知,穴道自己解了。"
原来朱百晓点她穴道用的是"凌空指",下手本轻,加上安昭曾经过百草和尚三天三夜的"煮骨疗毒",经络之中积蓄了诸多药力,血脉流动之下,穴道竟能轻易自解。安昭附在莫之扬耳旁轻声道:"七哥,你别出声,我给你解穴。"伸掌在莫之扬肩井、环跳穴搓揉,帮他推宫过血,可忙了老半天,却没有半点用处。只听听朱百晓道:"姓安的女娃儿,你在莫帮主右边第三根肋骨下点一指试试看。"安昭依言点了一指,莫之扬"啊"的一声,气血过宫,穴道已解。两人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害怕,四手相握,心下惴惴。
莫之扬道:"您真是晚辈的二师叔么?"朱百晓笑道:"你虽然是万合帮帮主,我老朱可没瞧在眼里,还不至于冒认师侄,赖你养老。"莫之扬道:"那您老人家该放我出去,我好与帮中兄弟商议救师父的计策。"朱百晓冷笑道:"秦三惭身怀绝世武功,他不想出来,谁救也没用;他若想出来,还用你们去救他?"莫之扬心想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,不由问道:"师父他为什么要留在狱中?"朱百晓冷笑道:"那老糊涂一生中莫名其妙的事不知做了多少。我朱百晓虽然无所不晓,对他的怪事却连想都不想,自然就不知底细。不过,用不了多久,你就能见到那个老糊涂啦。"莫之扬奇道:"是么?"
朱百晓道:"自然是的。你再啰嗦,小心二师叔用臭屁熏你。"莫之扬寻思:"这二师叔做事才叫莫名其妙。"心念交错,伸手按在袋壁上,袋外肥肉颤动,正是朱百晓的脊背。莫之扬连按好几个地方,朱百晓哈哈大笑,道:"老朱怕痒,别开这样的玩笑啦。"
莫之扬道:"二师叔,非是师侄不敬,您老人家再不放我们出去,我就要发力了。"他手掌所按正是朱百晓背心要穴。以此时莫之扬的功力,一掌下去,便是一头大牯牛也会立毙。却听朱百晓冷笑道:"尽管发力就是。"莫之扬心想:"事到关头,我不可再犹豫。"运了七成内力,劲贯右掌,只听"啪"的一声,袋下肥肉一颤,一股大力反弹回来,震得右臂又麻又疼。朱百晓冷笑道:"真不明白,你这傻东西为什么非得再吃一次亏!"
安昭聪明过人,到了这种境地,也无计可施。她与莫之扬挤在一起,周围一片漆黑,袋内密不透风,不知怎的,反而觉得心中甜滋滋的,钻入莫之扬怀中,轻声道:"七哥,有一个故事你听说过没有?"莫之扬心知发愁也无用,定下心来,笑道:"你不说,我怎么知道听过没有?"
安昭道:"故事说的是,有一个书生姓张,看上了一个陈姓大户家的小姐,但那家深院高墙,两人怎样见面?他相思成疾,整日郁郁寡欢。他家中有一个家奴,原是流浪汉子,张生见他可怜,便留他在家中。那家奴自称家住昆仑山,大家便叫他昆仑奴。昆仑奴见张生如此模样,便道:‘少爷,你何苦如此难受?今夜我背你到陈小姐房中。’张生讶然。到了晚上,昆仑奴果然背了张生,上房越屋,如履平地,开了陈小姐的窗子,送张生到房中。陈小姐见张生从天而降,又惊又喜,两人当夜便私定了终身。天快要亮了,昆仑奴喊道:‘少爷,该走啦!’张生哭道:‘昆仑奴,从此以后,我与陈小姐还是难以相见,这可如何是好?’陈小姐也哭哭啼啼,两人难舍难分。昆仑奴道:‘那我背了你们二人私奔算啦。’"莫之扬听得入神,不觉问道:"陈小姐肯么?"安昭还未回答,朱百晓已道:"你小子真是个白痴,那张生和陈小姐生米已煮成熟饭,陈小姐还能不肯吗?"莫之扬不愿与他搭腔,道:"昭儿,什么叫生米煮成熟饭?"安昭羞道:"我也不知。"朱百晓哈哈大笑。莫之扬听他有嘲讽之意,道:"二师叔,有什么好笑?"朱百晓道:"总之我觉得好笑就是了。"莫之扬哼了一声,道:"昭儿,后来呢?"
安昭道:"陈小姐与张生商量一会,说道:‘好罢。’昆仑奴就将二人背在肩上,飞檐走壁,一溜轻烟般出了陈家府宅。从那以后,张生与陈小姐结成夫妻,过上了好日子,一生白头偕老,传为佳话。"莫之扬心想这昆仑奴真是忠义之士,赞道:"昭儿,这故事好听得很。"安昭道:"以前我不相信这是真的,今日才知这故事不假。"莫之扬奇道:"为何今日才知?"安昭笑道:"你瞧,这昆仑奴背着我们两个,飞檐走壁,可不是真的么?"莫之扬醒悟过来,哈哈大笑。朱百晓却笑不出来了,骂道:"小丫头好厉害的嘴。"口中咂咂有声,大约又在吃什么猪耳鸡爪之类。莫、安二人也觉得饿了,却不愿开口向他索要东西吃。
朱百晓负着他们,走了大约两三个时辰。莫、安二人听袋外偶有人声狗吠,问道:"到哪里了?"朱百晓道:"不劳你们费心。"莫之扬听他气力充沛,愈发心惊,暗道:"二师叔武功实在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。他自己至少有三百斤,加上我与昭儿,怕有五百多斤了,奔走了半夜,竟然没有体力不支之象。"
忽听"砰"的一声,朱百晓踢破一家大门,闯进院中。那家显然是个大户,出来七八个家丁,纷纷喝问。莫之扬心想:"这下麻烦啦。"听朱百晓叫道:"快套上一辆马车,爷爷有急用。"家丁骂道:"哪来的疯子?""你说套就套啊,活腻了不成?"噼哩啪啦一阵响过,那些家丁都一齐惊呼,显然是挨了打。朱百晓道:"听到没有?快去套车!"屋门打开,一人问道:"怎么回事?"家丁们七嘴八舌道:"老爷,不知从哪来的疯汉,要咱家准备马车。"那老爷正要发脾气,"叭"的一下,脸上已挨了耳光,向众家丁骂道:"那你们还不快去!"转而笑道:"请英雄到屋里喝茶。"朱百晓哈哈笑道:"不必啦。快去给大爷准备三个人五天的干粮,花样要多,味道要精。"那老爷微一迟疑,又挨了一巴掌,忙吩咐下去。这家人看来颇为殷实,不一刻干粮包齐、马车备好。朱百晓道:"走了三四百里地,才遇上你们这么个好人家。妈妈的,都是兵荒马乱闹的。多谢啦!"那老爷慌道:"不要谢,不要谢!"朱百晓大笑道:"谢还是要谢的。"将莫安二人扔上马车,"驾"的一声,已上了路。
听得车轮声隆隆,似是道路很不好走。驶出约摸二十来里地,朱百晓勒住马车,笑道:"委屈二位了。"解了口袋。莫之扬、安昭钻出来,见天色已经发亮,马车停在路旁。两人心想朱百晓武功高得不可思议,反抗亦是无用,万合帮昨夜大会见不到帮主,但有鞠通、何大广主持,谅来出不了大错。安昭问道:"朱老前辈,这是哪里了?"朱百晓笑道:"安姑娘,这还没出你爹爹的地盘。乖乖不得了,不足三两个月,叛军就打下了半壁江山。真可谓摧枯拉朽,势若破竹。来来,咱们吃东西,好继续赶路。"莫之扬道:"二师叔,咱们到底要去哪里?"朱百晓道:"去要去的地方。"二人知他不说,问也没用,索性不管。
看来朱百晓光顾的那家大户饮食颇为讲究。打开食盒,点心、馒头就有十几样,更不消说风干鸭脯、五香鱼干、盐水花生等等小菜了。朱百晓吃相丑恶,嘴巴咂得吧唧吧唧响。吃完了抹抹嘴,笑道:"师侄,你去找些水来。"拿出一个水囊,递给莫之扬。安昭道:"我也去。"朱百晓笑道:"不必不必。安姑娘讲故事的本事好得很。师侄去找水,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听。"莫之扬无奈,寻了一处小溪,先饱饮一顿,再装满了水囊,提回车上。
朱百晓道:"走,咱们继续赶路。""驾"的一声,大车前行。莫、安二人拉开车窗,见路两旁的夏田青旺旺碧油油,农舍错落,别有一番诗情画意。这番景象,已是许久未见过了。心想:"难道叛军没打到这里么?"
一天无话,到了晚上,朱百晓竟不让休息,还要赶路。安昭道:"朱老前辈,您老累了一天一夜了,让莫之扬赶车罢。"莫之扬道:"正是,正是。"抢过车缰。朱百晓笑道:"师侄还知道尊重长辈,甚好甚好。"钻进车厢之中。莫之扬道:"二师叔,你尽管休息,遇到岔路口,我就问你。"朱百晓连声叫好,少不得拿出些卤菜吃。更从车厢里拖出一个酒坛,咕咚咚喝了几口,叹道:"土老财干粮不坏,酒却糟糕透顶!"
大车走了一程,安昭道:"朱老前辈,朱老前辈!"朱百晓迷迷糊糊答应一声,轻轻扯起鼾来。安昭道:"七哥,我本来想讲个故事听呢,可朱老前辈瞌睡了,就不能打扰他啦。"谁知朱百晓道:"不瞌睡,不瞌睡,你讲吧。"安昭吃了一惊:"幸亏我没和七哥说逃走的事。"笑道:"你想听哪样的故事?"朱百晓道:"随便什么都成,这黑灯瞎火的,人发闷,只消热闹些就好。"安昭略一思索,说道:"好罢,可不许你们不笑。"讲了一个故事--
"从前,有一个螃蟹姑娘,到了该出嫁的年纪,出落得如花似玉,心性也就很高。她想:‘嗯,我要找郎君,总不能随随便便,一定得找一个与众不同的。’工夫不负有心人的,还真让她遇见一只特别的螃蟹。朱老前辈,你猜那螃蟹怎生特别?"
朱百晓笑道:"我又不是螃蟹,哪里知道?"安昭笑道:"朱老前辈,小女子不会转着弯儿骂你,你放心猜。"朱百晓道:"它有两个头?"安昭道:"不是。"朱百晓道:"它有十六条腿?"安昭还是摇头。朱百晓连猜几样猜不中,安昭道:"都不是。寻常的螃蟹都是横着走路,这只螃蟹呢,偏偏直着走路。特别之处,正在于此。螃蟹姑娘很是高兴,便嫁给了这如意郎君。但到了第二天,新郎走路也成了横行的啦。新娘好生失望,责问他为何昨日直行而今日横行?新郎答道--七哥,你猜新郎怎么说?"莫之扬摇头不知。安昭道:"其实朱老前辈一猜便知。"朱百晓道:"我虽称百晓,这螃蟹之事却不擅长。"
安昭道:"那螃蟹新郎听新娘责问,十分委屈,气道:‘你以为我天天都有酒喝么?’原来他之所以直行,只因喝醉了酒。可怜螃蟹姑娘一生前程,葬送在酒鬼之手。"朱百晓、莫之扬哈哈大笑,都道这个故事好听。朱百晓回味一会,忽然明白过来,吐口气道:"你这女娃儿,还是拐着弯儿骂我。"不过他却不生气,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,擦擦嘴道:"师侄,来,你也喝一点儿。"莫之扬推辞道:"师侄不胜酒力,您老人家自己喝好了。"朱百晓正色道:"那怎么成?你不喝酒,安姑娘就不肯嫁给你。方才说得清清楚楚,你莫非没听见么?"安昭笑道:"朱老前辈,佩服佩服。这弯儿绕回来,骂的是我们两个。七哥,陪朱老前辈喝一些嘛。"莫之扬捧起酒坛,一口气喝去两三斤。安昭道:"我也尝尝。"喝了一口,却呛得连连咳嗽,笑道:"你们喝起来像品什么美味一样,怎的我喝了只觉得辣?"递给莫之扬。
朱百晓来了豪气,抢过酒坛,猛饮几口,掌击车厢板唱道:"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慨当以慷,忧思难忘。何以解忧,惟有杜康。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"他内功深厚,歌声飞出车厢之外,远远传了开去。莫之扬酒意上涌,听着听着,忽然惊道:"什么‘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’?"
朱百晓兴趣盎然,手掌在车厢板上一拍,又唱起来:"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"莫之扬愈发惊讶,忖道:"‘青青子衿、悠悠我心’都是潇湘剑法中的招数,怎么二师叔也知道?"问道:"二师叔,这歌词好听得很,是你编的么?"
朱百晓哈哈大笑,道:"我哪里编得出来?"安昭熟知诗文,插言道:"七哥,朱老前辈唱的是曹孟德的《短歌行》。曹孟德一生英雄,但年近老迈,仍未能一统天下。他感叹人生短促,壮志难酬,诗中求贤若渴之情,溢于字里行间。"她恼朱百晓口气中的小瞧意味,道:"我也唱一曲听听,瞧朱老前辈识得不?"唱道:"风急天高猿啸哀,渚清沙白鸟飞回。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。艰难苦恨繁霜鬓,潦倒新停浊酒杯。"
朱百晓听完,半晌不语,良久道:"这是哪个古人作的?"安昭笑道:"这可不是古人作的,这是当朝杜甫先生所作,诗名为《登高》。"朱百晓慨叹道:"这人我听说过,有如此才情,却潦倒到无钱沽酒。我朱百晓若遇上他,管保请他大醉三日。"安昭嘻嘻道:"杜甫先生号称诗圣,却因不会武功,就抢不来酒喝。像朱老前辈一样的身手,可又不一定就能做出诗来。"
朱百晓不理会她的讥讽,捧着酒坛大饮。安昭微笑不语,忽听莫之扬喃喃念道:"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"安昭道:"七哥,你怎么了?"莫之扬似未听见,两眼发直,仍旧念念叨叨。夜色虽黑,却可以看见他双瞳亮闪闪的,恰似两粒寒星。安昭见他忽然中了邪一般,摇他肩膀又叫道:"七哥,七哥。"莫之扬转脸看着她,喃喃念道:"自古英雄寂寞苦,廿七剑招谁不负?古松由来高而谦,可惜绝峰独此树。是了,是了!"脸显狂喜之色。安昭吓得失色道:"七哥,你怎么啦?"
朱百晓道:"你念的这首诗倒不坏。‘可惜绝峰独此树’,嘿嘿,好大的口气。"莫之扬忽然纵声狂笑,双手挥舞。朱百晓愕然道:"师侄果然不胜酒力,竟然醉了。"接过马缰,拉住莫之扬后腰,想让他到车厢中歇息。未料莫之扬挥臂一格,力道大得异乎寻常,朱百晓手臂被他弹开,"咦"了一声。莫之扬哈哈狂笑声中,跃下车去,对准路旁一棵海碗粗细的槐树猛击一掌,那槐树"喀喇喇"折断。槐树质地坚密,甚是结实,朱百晓见状大吃一惊,心想:"这槐树我也不能一掌击断。怎的师侄陡然生出了神力?"
安昭惊呼一声,跳下车去,道:"七哥,七哥!"伸手欲拉他衣袖,莫之扬停住狂笑,双目炯炯发光,安昭只在上官云霞那儿见过"猫目功",见他也有此异状,不禁慌了,柔声道:"七哥,你不舒服么?"莫之扬呆呆望着她,忽然流下泪来,道:"我以为自己学会了潇湘剑法,谁知全错啦!"抱住安昭,哇哇大哭。安昭吓得流下泪来,好言劝道:"没事,没事。"莫之扬怒道:"什么没事?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!自古英雄寂寞苦,是我这样子么?"一掌推在安昭身上,安昭身不由己跌出去,急道:"朱老前辈快帮帮我!"
朱百晓摇头叹气,苦笑道:"我这师侄不但酒量小,人也没出息得很。罢了,罢了!"顺手捏了一粒卤水花生扔进口中,上到前来。莫之扬道:"潇湘剑法,不同凡响。"以掌作剑,斜削朱百晓右颈。朱百晓绕到他身后,啪啪数指,点了他穴道,扔上车去。莫之扬大声呼喝,倒在车厢中再也不动了,安昭见他脸上神情依旧傻呆呆的,不由急得大哭起来。
莫之扬浑不知这些,仍旧念叨什么"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"。似是一刹那间,他什么全不记得了。朱百晓驾着车走了一程,不由烦躁起来,大声道:"罢了,罢了!"安昭道:"朱老前辈,你说什么?"朱百晓道:"本来以为这小子有了点名气,肯定有些本事,谁知他如此不中用,我还用寻他助拳么?"安昭擦擦眼泪,道:"朱老前辈,他的剑法本来不错,肖不凡、盛君良、叶拚都不是他的对手,说他不中用,却不对了。"朱百晓笑道:"你这女娃儿恁也敢吹,凭他这两下子,怎能与肖不凡、叶拚为敌?"安昭道:"晚辈说的是真的。"朱百晓道:"是真的么?哈哈哈。"虽在发笑,内心却充满忧愁,寻思:"实指望这师侄能在我与侯师弟点拨之下,勉强打得过那人,哪料竟然如此没用!"又想:"他方才一掌打断槐树,掌力惊人至极,恐怕我也难以接下,何以他与我动手之时,内力却十分弱?"
莫之扬躺在车中,脑海中一片混乱。原来当日百草和尚给安昭疗毒,想出一个"煮骨"之法,莫之扬当了三天三夜的药引子,这期间他须以"两仪心经"催动阴阳二气,以保自己与安昭不为药汤煎伤。三日三夜发动内力,耗费真元何其多?莫之扬纵然机缘巧合,练就旷世内功,也吃之不消。百草和尚精于医道,只是忘了嘱咐"药引子"静补养气。莫之扬此后再未与高手交过锋,以他剑法之高,寻常江湖客自然数招就了结,但遇到朱百晓这等的顶尖好手,仅以剑法之妙,而无内力辅佐,则不可能取胜。因此朱百晓看了他剑法后叹他"未通剑法中的精义"。
适才朱百晓酒兴激发豪情,击掌作拍唱了一段曹操的《短歌行》,诗中有两句"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"。莫之扬败在他手中,正苦苦思索潇湘剑法,蓦然听到这两招剑法名称,再听安昭解释这两句话的由来,不由得心神受震,眼前忽然见到曹操对酒当歌,又忽然见到潇湘子仗剑长啸,竟忘了现下情境。潇湘剑法要旨在于"意气剑力神"五军会元,可这五军何等难以"会元",他心神既迷,五军顿乱,丹田内一股逆气涌上,终至出现了癫狂之态。此时他躺在车中,穴道被点,心中想的,还是那套剑法,一会儿觉得隐隐约约明白了剑法中的精义,一会儿又觉得茫然无绪,忽喜忽悲,灵魂似已出窍。不一会儿,又沉沉熟睡。梦中见到一个疯癫老者,哈哈笑道:"再接大爷三招!"乃是叶拚。莫之扬拜道:"叶大爷,不打了,二师叔说我未通剑法精义,我还要苦练十年,到时再请你指点!"叶拚笑道:"你搞什么虚套!我本以为天下只有我一人会锤中夹掌,没想到你小子会剑里缠拳。来来,看招!"一锤打过来。莫之扬不得不接招,退步侧身躲过他铁锤,挥剑刺他膻中。
蓦然一个中年剑士伸出两根指头,夹住了他的剑尖。莫之扬惊道:"足下是谁?"那中年剑士微笑道:"你使的剑法是我创的,却不认得我么?可是你使出来全错啦,看清楚了!"舞出一路剑法来。只见剑法忽疾忽徐,妙不可言,莫之扬看一招,惊喜一次,咋舌不已。那中年剑士收了剑,道:"你记住了么?"莫之扬这才知道自己只急着看,居然连一招也未记住。那中年剑士见他神情,冷笑道:"你不配使潇湘剑法!"飘然而逝。莫之扬惊出一身冷汗,叫道:"潇湘子前辈,等等我,等等我!"却怎么也跑不动。只听潇湘子吟道:"五军会元,谁为主帅?......可惜绝峰独此树......"声音渐远。莫之扬伏地大叫道:"等我,等我!"
忽听安昭道:"七哥,七哥!"莫之扬睁开眼来,但见周围又黑又冷,叫道:"潇湘子前辈,等我,等我!"安昭柔声道:"七哥,你醒了么?"莫之扬目不能视物,听耳边有声音响个不停,道:"昭儿,这是在哪里?"朱百晓接过话来道:"这是在长江之中,老天不作美,这雨停不下了。"莫之扬惊道:"已到长江了么?"翻身坐起,要出舱去看。安昭道:"七哥,你千万别动。你昏睡了好几天,还发了高烧,多亏朱老前辈运功为你治病。"莫之扬道:"多谢二师叔。"朱百晓哈哈笑道:"二师叔要你有用处,不然你病死我也不会救你。"猛然间一个炸雷,照亮了江面,千万道雨丝一闪即没,周围又陷入黑暗之中。
朱百晓"呸呸"吐了口水道:"老朱说话没长没短,雷公莫怪。"艄公钻进舱来,道:"这几位客官,雨大得很,船不能走了,咱们先靠岸躲一躲罢。"朱百晓瓮声瓮气道:"这到哪里了?"那艄公道:"已到了镇江,再有一日水路,就能到海口了。"朱百晓自语道:"还有一日。"挥挥手道:"靠岸吧。"艄公出舱吆喝道:"靠岸!"
莫之扬道:"咱们要去海上么?"朱百晓道:"谁知道?你三师叔在海口等我们,去不去海上,那得商量商量。"莫之扬道:"去海上做什么?"朱百晓道:"你那个糊涂师父在那里,我们不去救他,谁去救他?"莫之扬问道:"我师父怎会在海上?"朱百晓道:"此事说来话长,待会我慢慢说与你听。"正说话间,船靠了岸。艄公们在木桩上将船拴牢,自到后舱上生火煮宵夜。有一个送了一盏灯来,道:"几位大爷先不要休息,待会喝点鱼汤消消寒气。"退了出去。
安昭问莫之扬:"你好些了么?"莫之扬道:"什么好些了?"朱百晓道:"你酒醉后,连续几日高烧不退,烧得光说胡话,什么潇湘子前辈啦,五军会元啦......"莫之扬惊道:"我说这些了么?"稍加思索,似是又见到梦中的潇湘子,不禁觉得头痛欲裂,定定望着朱百晓,道:"二师叔,潇湘剑法天下无敌,可我为什么会败给你?"朱百晓见他目光炽热,似又出现了狂态,叹口气道:"也许是你还没练到家。"莫之扬道:"二师叔,师侄有一处不明白。潇湘剑法讲究五军会元,指的是意、气、神、力、剑五军,其中前四者为将,剑为前锋,那潇湘子前辈在剑法之后作了一首诗,按诗中所说,剑法练成之后应该是天下无敌。师侄自觉已懂了剑法中的要旨,何以仍然算不得绝顶高手?"
朱百晓拣了几颗花生丢入嘴中,含含糊糊道:"你的剑法的确不坏。天下功夫虽有高下,绝大原因却是功力所至。你内力不济,剑术的妙招自然施展不出来。"莫之扬摇头道:"二师叔,不是师侄狂妄,师侄因有巧遇,练成阴阳二气互辅互助,内力还说得过去。"朱百晓伸出手掌,笑道:"你拍我一掌试试。"莫之扬暗运两仪心经,提起阴阳二气,"啪"的一下,与朱百晓交了一掌。他怕让二师叔瞧不起,内力提到八成。朱百晓但觉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涌来,心下大惊,忙催动内力相抗。两人手掌粘在一起,都觉得对方内力强盛,各加紧运功。莫之扬心想:"二师叔与我对掌,是考较我的武功,我须不遗余力,只有如此,他才能指点我的剑法。"将功力提到十成。这一来朱百晓暗中叫苦不迭。他本来就未加防备,待到感觉不好已来不及,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大石,呼吸为之一窒。他知这时稍一疏忽就有莫大凶险,当下拼力抵住。二人僵持了盏茶功夫,头上各自袅袅升起一层白雾。安昭望望这个,又看看那个,心想:"看朱老前辈似是较了真,莫非七哥内力陡增,两人难分高下?"正在猜想,见朱百晓脸上浮起一层紫气,似有不支之像。莫之扬觉得不对,开口道:"二师叔,师侄可以收掌了么?"朱百晓见他还能开口说话,又惊又喜,但他却不能开口,只点点头。莫之扬吐一口气,将内力撤回,便在同一时刻,朱百晓的内力也无影无踪。两人手掌分开,但听"咔"一声,朱百晓坐的一块船舱板断成两截。
正在此时,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琴声,那琴声极轻极柔,却不知怎的,竟穿透密密的风雨传了过来。只听琴声由远而近,时疾时徐,说不出的动听。舱内三人不觉凝神细听。琴声铮铮细拨,似阳春雪融,小溪淙淙,又似雏鸟出壳,恰恰软啼,让人听了觉得舒服已极,三人脸上不觉都显出微笑。琴声响了一阵,渐渐消失于风雨之中。三人都感到意犹未尽,各舒了一口气。
蓦然间琴声大作,与春雷暴雨相和,似千军万马,乌云滚滚,浊浪排空,天公震怒,令人魂飞胆丧。莫之扬猛然醒悟过来,惊道:"这是李璘!"想摄住心神,却已不及,明知琴声听不得,却不自禁地想去听。朱百晓方才内力损耗过多,竟也不能镇定心神,随着琴声忽悲忽喜。安昭功力毕竟尚浅,更兼精通音律,因此血液沸腾,头晕目眩,扶住舱门,"哇"地喷出一口鲜血。朱百晓大惊,双手捂住耳朵,这操琴的人内力深厚,琴声仍是传入耳鼓。朱百晓号称百晓,音律诗词均是行家,正因如此,才更易为琴声所惑。他心知弹琴之人等三人精疲力竭之时就会动手,当下盘膝坐定,眼观鼻,鼻观心,抱元守一。他内力深厚,修为不凡,那琴声虽然铿锵入耳,但过了一会,竟能充耳不闻。
莫之扬受琴声激荡,只觉得热血沸腾,忽然见到朱百晓身旁包袱中的 "汲水"、"取月"二剑,当即一把抄起,心中一个念头道:"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唉,天下之大,谁知我心?只有李璘,虽然行事诡秘,却深知我心。"忽觉世间之事,原本有诸多无奈,纵然英雄似曹孟德,剑术如潇湘子,也敌不过一个"天"字。惟有洒尽身上热血,方可酣畅痛快。蓦地里一声长啸,挥剑乱舞。剑气激荡,船舱稀里哗啦,破裂开去,便在同时,听一人"咦"了一声,琴声骤停。莫之扬如大梦初醒,瘫软下去。
朱百晓以内力抵御琴声,累得浑身大汗,这时船舱既破,暴雨淋在身上,醒回神来,抱起莫、安二人,便要跃到岸上。他目力虽好,雨夜之中也难以辨物,只觉得船板晃动不停,正要分辨方向,忽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,江面亮如白昼。朱百晓惊呼一声,霎时心凉了下去,原来船绳不知何时已断,此时船正在江心,顺流漂行。
朱百晓一生经历的种种险恶可说不少,但只觉得哪一次也不及眼下更为可怕。沉声呼道:"船家!船家!"却哪有人回应?朱百晓放下莫之扬、安昭,呼道:"师侄,师侄!"莫之扬浑身已湿透,怔怔道:"二师叔,五军会元,谁为主帅?"朱百晓见他此时还有心思问这件事,不自禁又急又气,喝道:"谁为主帅?肯定是人,总之不是畜生!"莫之扬沉思道:"是人,不是畜生?是人,不是畜生!"安昭醒过来,道:"朱老前辈,怎么办?"朱百晓苦笑道:"鬼知道!"
安昭从断板之中摸索着找出取月剑来,插入腰中。道:"朱老前辈,咱们先把船弄回岸上,再作计较。"朱百晓一拍脑袋,道:"正是。"安昭心想:"七哥成了这个模样,全因他朱百晓而起,他自练成潇湘剑法,从无敌手,潇湘子前辈的狂傲之气,也由剑法沾染到七哥心中。朱百晓处处羞辱他,他怎么受得了?这才激起心魔。朱百晓自称无所不晓,看来也仅仅自称罢了。"摸到船尾,找着船舵,轻轻一拉,却听"喀喇"一声船舵掉入江中,便在此时,听朱百晓骂道:"妈的,我老朱着了道啦。桨杆全给那些船夫弄断啦。原来他们说到岸上避雨是假,借机做手脚逃跑才是真!"站在船板之上,高声道:"是哪路神仙跟我朱百晓过不去?报出名号来!"等了一会,却听不到回音,只听风雨声愈发激烈,咕哝道:"莫非敌人已经去了?"
安昭走回来,拉起一块舱席,道:"七哥,来,先遮遮雨。"蓦听莫之扬拍掌道:"二师叔,你说得不错,五军会元,人是主帅,妙极妙极!"安昭强笑道:"七哥,来躲躲雨。"莫之扬舒了一口气,站起身来,走到破席之下,抽剑比划了几招,眉开眼笑,连道:"果然不错,果然不错。"忽然回过神来,道:"二师叔,昭儿,这是怎的啦?"朱百晓瓮声瓮气道:"咱们着了人家的道啦。"莫之扬一下子想起方才的事,道:"昭儿,方才是李璘。他弹的曲子叫《击铗九问》,只不过数月不见,他琴声中的魔力似乎又强了一些。"安昭听他说的不像是胡话,道:"七哥,你好了么?"莫之扬奇道:"怎么,我不好过么?原来我以前使的剑法真的不对,我能明白过来,全仗着二师叔点拨。"站起来给朱百晓行礼。朱百晓以为他魔症更深了,忙摆手道:"不必客气不必客气。眼下咱们这难关过得去,你慢慢谢二师叔不迟。"莫之扬侧耳倾听,但雨声正密,哪能听到什么?
暴雨向来不长,可眼下这场暴雨竟停不下来。船顺着江水飘游,朱百晓却不放在心上,他想反正要到海口上去,船冲到哪里便算哪里罢。蓦地里脑海中浮出"随遇而安"这个词,定下心来,哈哈大笑。他早在怀中塞了不少干粮卤菜,这时拿出来大嚼,只是五香鸡腿、八珍猪耳给雨水淋湿,味道稍有逊色而已。
安昭见莫之扬神智转好,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,就在那破篷之下,将这几日来的情形简略给莫之扬说过。原来朱百晓带着他们两个坐马车走了几日,便弃车乘船,不料今夜遇到李璘,幸好莫之扬醒转过来,否则不知怎么是好?
安昭道:"李璘也当真奇怪,怎么不动手?"朱百晓笑道:"咱们不怕他动手,可他偏偏不动。"莫之扬道:"二师叔,你老人家无所不晓,依你说他这是何意?"
朱百晓正要说话,猛然间"砰"的一声巨响,船身撞在一个什么东西上,三人都给弹得跳起来,接着又是"砰砰"几下,木船受不住猛烈撞击,"喀喇喇"破裂,三人各自惊呼一声,跌入江中。朱百晓呼道:"师侄,抱住船板,等我救......"忽然一口江水灌入口中,后面的话都随着咽回肚中,忙抱住船板,大声咳嗽。
莫之扬幼时居住于西湖之畔,粗识水性,可西湖水是何等平和,岂可与长江水相比?沉入水中时,他抓住安昭手腕,两人结结实实喝了些江水,胡乱拨拉,手掌碰着一物,忙紧紧抓住,却是一块船板。莫之扬将安昭拉出水面,可船板窄小,承担不起两人重量,又一齐沉入水中。莫之扬以足蹬水,浮出水面,道:"昭儿,你抱好船板,千万不要放手!"安昭惊道:"你要怎样?"一个浪头卷来,两人全进了水中,再浮上来时,莫之扬道:"这船板太小啦,你放心,我死不了的。"安昭嘶声道:"不行!"放了木板,哭道:"七哥,你不要管我!"莫之扬大惊,一把抓住安昭,再回头时,船板已不见了。两人抱在一起,一会沉下去,一会浮上来,不知喝了多少江水,安昭渐渐失去知觉,莫之扬当即屏住呼吸,右臂抱紧安昭,伸出左手胡乱拨水。忽然觉得触到一物,竟似是一只人手,情急之中无暇细想,紧紧抓住。但觉那人手拉着他与安昭,快速向水上拽去,不一会浮出水面。
莫之扬但见眼前灯光明亮,却是一条大船,一人一手拉着自己,一手拉着船上的一根绳子。莫之扬喜道:"昭儿,昭儿!咱们得救啦!"安昭迷迷糊糊哼了一声,脑袋耷拉在莫之扬臂弯中。
船上又甩下几根绳子,那先前救他们的人将二人牢牢系住,发一声喊,船上几个汉子将二人拖上去。莫之扬方才一颗心都在安昭身上,这一脱险,再也支持不住,晕了过去。
再醒过来时,已卧在一张软席上,见面前坐了一人,身着银灰色长袍,面色苍白,不是李璘是谁?他身后站着好几人,其中两人都让他吃惊不已:一个是个驼背老太婆,乃是十八婆婆;另一个是穿水靠的中年汉子,居然是刘云霄。莫之扬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,扭头四顾,见安昭躺在软席另一侧,也已醒过来。莫之扬与安昭对望一眼,伸出手来握在一起,站起来,想起方才的凶险,均是后怕。又都想:"原来他(她)愿意为我去死。"劫后重生,心中无限激动。
莫之扬转向李璘,道:"是你救了我们?"
李璘淡淡笑道:"不知莫公子是否记得,本王曾说伯牙之琴,子期之耳,知音难寻,岂能不救?幸好刘先生精通水性,阁下与安姑娘才保住性命。"刘云霄躬身谢道:"殿下谬赞了。"莫之扬伸手摸摸腰间,汲水剑仍在,暗中调息一下,觉得内力稍有不济之象,但系溺水所致,绝非李璘趁二人昏迷之际做了手脚,不禁纳闷:"李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"问道:"我二师叔呢?"
李璘笑道:"朱老先生水性了得,已上岸去啦。唉,说来都是缘份,不是因二位所乘的船只出事,以莫公子、安姑娘对本王的误会,也不会到此船中来做客。二位请坐。"莫之扬望望十八婆婆,心想:"此时不便逞强。"上前见礼道:"弟子莫之扬拜见婆婆。"十八婆婆"嘿嘿"一笑:"莫公子不必客气。老婆子以前得罪过你,给你陪不是啦。"李璘笑道:"苗婆婆与莫兄弟之间的过节,起因全在本王身上,本王代她给莫公子陪罪。"莫之扬奇道:"永王这话从哪儿说起?"
李璘击掌三下,后舱内出来四个黑衣剑士,其中三人各执一个锦盒,放在桌上。李璘笑道:"莫兄弟请看这三样东西是什么?"逐一打开盒盖,莫之扬扫了一眼,不禁呆住。原来锦盒之中分别盛了三样东西:一为传国玉玺,一为稀奇怪石,一为那九齿套九齿的金梭。李璘道:"江湖四件宝,一件不能少。得之得天下,威震九重霄。莫兄弟,现下江湖四宝独独缺了一个玄铁匮。莫兄弟以为如何啊?"莫之扬心道:"江湖四宝他已有了三样。原来十八婆婆欺骗我与雪儿妹妹,抢走我二人的宝物,是献给李璘的。"冷笑道:"永王殿下果然了不起,连十八婆婆都愿为你效力。"李璘微笑道:"还有一人愿为本王效力,莫公子想必更会觉得意外。"挥一挥手,侍立的两名婢女转入内舱,不一会儿领出一个女郎来。
那女郎俏丽异常,却正是梅雪儿。她怔怔道:"阿之哥哥!"莫之扬惊道:"雪儿,怎么你也在这里?"梅雪儿眼泪"刷"地流了下来,道:"阿之哥哥,若非永王搭救,恐怕你再也看不见我了。"李璘微笑道:"你们兄妹相见,慢慢谈。"领着十八婆婆、刘云霄等人退了出去。
莫之扬自三原镇与梅雪儿一别,已经一年,此时兄妹重逢,都十分激动。莫之扬道:"雪儿,你去了哪里?"梅雪儿多想一下子扑进他怀中,但见安昭立在一旁,心想:"大嫂是这样一个美人,阿之哥哥跟他在一起,可比跟我在一起要好得多。"安昭善解人意,见她神情,知她心意,上前拉住她的手,道:"你就是雪儿妹妹么,七哥常说起你,难得妹妹生得这么好看。"莫之扬心中一动,这才见雪儿脸上的伤疤已没有了,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,眉目如画,两行清泪挂在面颊,显得又柔弱又可怜。不禁奇道:"雪儿,你的脸怎么......"梅雪儿道:"永王找了太医,为我医治好了。"近年来的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掠过。
原来当日在三原镇外,万合帮大会上,解东巨掳走上官楚慧,莫之扬因要救人,杀入会中几进几出。梅雪儿、秦谢、席倩等人在树下等候,忽然夜空中升出三朵烟花,正是三圣教的独家讯号。梅雪儿盗走三圣教至宝金梭,怕教主抓住,更因见莫之扬已有了意中人(其实并不是上官楚慧),兄妹相处,再没童年两小无猜的纯真,与秦谢、席倩别过,连夜逃跑。她心中凄苦至极,漫无目的地乱走。忽有一日,觉得景物极为熟悉,竟来到了宝石山下故居。这才知道自己心里原来极留恋这里,便在山中简单地搭了间板棚,日日望着小溪,小树林、绿草地,心里想的全是童年时与莫之扬在一起的情形:在这里放过鹅、在那里割过草、在树下吵过嘴,甚至连当时是晨是暮、或晴或阴等等细微琐事全能回忆起来,这回忆的结果往往是突然清醒,泪流满面。她心想:"我已成了个丑八怪,总算保住了清白之躯,没半点儿后悔。可我却不能再见阿之哥哥了,免得他看了我的样子觉得害怕。其实只要他好,我还有什么事想不开呢?"但人一旦有了心事,就如海潮一样,有时退下,有时上涨。劝自己想得开些,哪能就一定想得开呢?
一日她在山间闲逛,偶然发现一块朽木,半没于荒草之中。上前将那块木板拖出,却见上书"伯父梅落大人之墓,侄儿莫之扬谨立",抚碑叹息,不由得痴了。梅落之死、陆通之托等等诸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,当下重新给父亲修了坟墓,将木板晒干,在"侄儿莫之扬谨立"旁边刻上一行"女儿梅雪儿"字样。想了一想,将"侄儿"刮去,换成"小婿"二字。如此一来墓碑落款便成了"女儿梅雪儿、小婿莫之扬谨立"。这番手脚,已近乎痴傻,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样做,只是心想:"我心里的这个秘密,永远埋在这里了。"伤心极处,放声大哭,哭累了,就伏在坟上迷迷糊糊睡去了。
第二日醒来,日已三竿。梅雪儿望着墓碑,少不得眼泪又掉下来。正要回到板棚去,忽听有人说话。这地方一向少有人来,梅雪儿不禁警觉起来,伏在一处洼地,偷偷查看。只见说话的是两个男子,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者,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大汉,两人边走边谈,手脚甚为矫健,身上各背了一柄弯弯的刀。那老者道:"你二师兄就是在这附近失踪的。据冯践诺所说,玄铁匮是在你二师兄手里的。他做事一向小心谨慎,就是死了也不会让宝物落入三圣教手中。"那年青汉子接道:"师父说得极是。咱们查了近半年了,才知道二师兄失踪的地方。据这一带的人说,这里以前只住过一户人家,叫梅落的,便在二师兄失踪后忽然阖家迁走,连房子也烧了。此事必与二师兄有莫大关连。"
两人说话之间,已走到近处。那年青汉子眼尖,一眼看见梅雪儿昨日刚圆的坟墓,脱口道:"师父,你瞧!"两人运起轻功,几步奔过来,在坟前查看。老者道:"梅落大人,明白了,这定是那人的坟墓。"年青汉子点头道:"不错,师父,原来这人已经死了,咱们怎么办?"那老者眉头紧皱,沉吟不语。
这一老一少是广素派掌门"举鼎霸王"倪云成与他徒弟尚明白。师徒俩千辛万苦找到宝石山下,哪料只找到一座坟墓,满腔希望顿时化为乌有。梅雪儿听莫之扬说过倪云成与尚明白的事,听了二人谈话,已猜到是他们两个,寻思:"这师徒俩找玄铁匮竟如此不辞劳苦。唉,他们却不知,玄铁匮已被阿之哥哥藏在坡子沟的石洞中了。"波子沟离此处不过里许,梅雪儿心口不由怦怦乱跳,暗想:"可千万别叫这师徒俩找到那石洞。"转念又想:"坡子沟是我与阿之哥哥取的名字,宝石山上林木葱茏,他们决发现不了那个石洞,更不会知道江湖至宝玄铁匮就藏在洞中。知道这件事的,世上只有我与阿之哥哥了。"想到自己与阿之哥哥的这一秘密,不由又是欢喜,又是心酸,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。
突然之间,听尚明白道:"师父,你瞧你瞧,‘女儿梅雪儿、小婿’这几个字是刚刚刻上去的。"倪云成闻言近前查看,道:"这梅雪儿定在不远处。梅雪儿,梅雪儿,这名字好熟。明白,你听说过么?"尚明白搔首道:"没听说过。"倪云成望着那墓碑呆呆出神,忽然击掌道:"是了,是了。你看,这里写的是什么?‘小婿莫之扬’,啊,原来那莫之扬是梅落的女婿。""莫之扬谨立"五字是莫之扬幼时所刻,刻下时手力既轻,相隔又远,是以倪云成、尚明白此时才发现。尚明白对莫之扬的武功十分钦佩,常常感念当年在安禄山大帅府时若非得莫之扬暗中点拨,师徒二人大约早成了刀下之鬼,此时忽然见到莫之扬的名字,想了一想,在梅落坟前跪倒,拜了三拜,祷道:"梅落前辈,我尚明白虽不敢自称是您贤婿的朋友,却对他很是心仪。今日冲撞了您老人家的安息之地,万望恕罪。"
倪云成见徒弟此举,颇为不悦,但他素知这徒弟名字中虽有"明白"二字,却性情愚直,不甚明白。当下也不多言,苦苦思索。良久道:"唉,真是有福之人不在忙,玄铁匮的秘密已给那莫之扬得了去啦。"尚明白诧道:"师父怎么知道?"倪云成道:"你见过莫之扬的武功,怎么样?"尚明白一伸大拇指,赞道:"莫公子的剑法出神入化,了不得哪!"倪云成叹道:"那便是了。你想他凭什么有那样的武学造诣?原来玄铁匮中所藏的竟是绝世剑法。他年纪轻轻就练成那样的火候,要是咱们得上了,必定更加了得。"又是嫉妒又是心疼,重重一脚跺下。
尚明白道:"师父,您这样猜测恐怕有些偏颇,莫公子师从太原公秦三惭,一身艺业都得自于太原公,怎会是玄铁匮的功夫?"倪云成摇摇头道:"秦三惭虽称武林第一人,可单就剑法而言,还不一定比得上莫之扬。他的大徒弟韩信平是用剑的,四徒弟魏信志也是用剑的,虽都不差,却难臻一流境界。难道莫之扬就比别人聪明了十倍百倍,短短几年会练成惊世骇俗的剑法?"尚明白听他这样说,动摇起来,道:"师父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。"倪云成道:"咱们四处找找,看梅雪儿是否在附近。找到梅雪儿一问便知。"与尚明白分头查找。
梅雪儿心想:"这倪云成先入为主,见到我定要为难我。"她自忖不是二人对手,顺着山林悄悄向板棚溜去,想收拾收拾东西来个"走为上计"。到了板棚,正收拾东西,忽然脚步笃笃,有人向这里走来。梅雪儿大惊,心想:"山上林木浓密,这师徒俩这么快就能找到此地。"却见来者是三个人,并非倪云成师徒。三人均衣着华贵,两个老的在五十岁左右,年轻的那个大约二十多岁,上了前来,道:"这位姑娘,在下有礼了。我们走得又渴又累,想借姑娘的地方歇息歇息,喝一碗水,不知能不能行个方便?"
梅雪儿看三个人都佩着宝剑,神情之间显然是练家子,心神反而定了下来。当下装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,搓着手道:"好的好的。我去打水给几位烧茶。"请三人进了板棚,提了桶,转入内室,胡乱收拾收拾东西,塞进木桶,来到外间,那三人一边擦汗一边说话。梅雪儿正准备开溜,忽然那个紫衫长者说的话钻进耳鼓:"万合帮那一班愚蠢家伙,竟奉了那个姓莫的小子当了帮主。江湖第一大帮,帮主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。莫之扬真是出尽了风头。"那青年冷笑道:"席师伯,万合帮是什么江湖第一大帮?太原公在时尚能这么说,如今么,我看万合帮不如叫乌合帮算啦。莫之扬自小便是个小贼,长大了便是个大贼,现下当个乌合帮的帮主,可也丝毫不奇怪。"
那蓝袍长者叱道:"钊儿,不可胡说,万合帮与咱们家是老交情了,江湖朋友谁不知道?你这话不怕惹人讥笑。只是秦谢那小王八蛋不好。"
只这几句话,梅雪儿便打消了溜走的主意,心想:"今日是怎么了?竟能让我一下了遇见阿之哥哥的五个老相识。这穿紫袍的是席倩姐姐的父亲,那个蓝袍的定是宁为民了。这个青年叫钊儿,那么自然是‘金童’宁钊无疑。他背后骂阿之哥哥,须怎样想个法子教训教训他才好。"装作若无其事,提了水桶来到溪边。却不忙打水,见倪云成、尚明白也进了板棚,心中一动,登时有了个主意,从木桶里将衣物取出,把空桶扔进溪中,叫道:"哎呀!不好啦!"
宁钊听到喊声,道:"我去看看。"奔到溪边。梅雪儿哭道:"水桶冲走啦。"宁钊顺着她的手指看去,见木桶顺着溪流向下冲出了十几丈,当即一提袍襟,踏着溪中卵石,水花啪啪溅处,已捞起水桶奔回来。梅雪儿拍掌道:"公子会把戏。多谢,多谢!"宁钊一向气傲,见梅雪儿虽然面有伤痕,但一笑之间,憨直可爱,听她赞赏,不由得心中喜悦,道:"姑娘,你歇着,我来提水。"汲了满满的一桶水,便向坎上走去。梅雪儿抢过去抓住桶柄,道:"那怎么成?我自己来好啦。"这一挤搡,桶中的水洒了出来,淋湿宁钊袍角鞋面。梅雪儿慌道:"对不住公子,我帮你擦!"伸手在宁钊腿脚上乱拂。过去讲究"男女授受不亲",宁钊是世家公子,给这"质朴村姑"伸手在腿上乱擦,一时慌了手脚,连道:"不用,不用。"斗然间双腿环跳穴一麻,惊道:"怎么?"梅雪儿双手不停,"啪啪啪"点了他全身几十处穴道,哑穴也在其中。宁钊枉自一身功夫,却半分也使不出来,摔倒在地。
梅雪儿拍拍手,伸脚踏在宁钊身上,低声笑道:"你可知我为何要对付你?只因你说的乌合帮帮主,便是我的......我的......"说到这里,心中一酸,凄苦之念油然而生,又霎时变成愤怒,伸手拔出宁钊的佩剑,森然道:"我挖了你的双眼,割了你的舌头,教你再不能狗眼看人低,也教你再不能背后说人坏话。至于本姑娘么,悄悄溜走,让你爹爹煮茶给你吃罢。"她在三圣教住了好几年,身上染浸了不少乖戾之气,当下提剑便要向宁钊眼窝刺去。宁钊又急又怕,浑身大汗淋漓,偏偏哑穴被点,连喊一声也不能。
正在这时,忽听板棚门响,出来一个人。梅雪儿透过树枝看去,原来是尚明白。
第二十八回
略动脑巧设连环计
想破头未解无底谜
词曰:又见新燕来,杨柳晚霞,寂寞愁难解。望断天涯春风在,缕缕春风人无奈。年华消尽不足惜,可怜离人鬓发白。持杖荒山老,久立荆扉开。拾取残花和泪葬,只有相思无处埋。
却说梅雪儿正待动手挖宁钊眼珠,见尚明白向溪边走来,眼睛一转,又一个主意上了心头。她抱起宁钊跃上溪旁一株乌桕树,那树依傍溪岸而生,树干歪斜,枝条几触溪水。她把宁钊扶坐在一棵树桠上,将剑塞进他手中,攥紧握实。
尚明白来到溪边,只见到一只木桶,奇道:"咦,人呢?"忽听头顶上树叶簌簌,他是练武之人,分外警觉,"呛"的一声,刀在右手,沉声道:"是谁?"忽然间一人从树上扑下来,半空中挺剑向自己刺到。尚明白心中大惊,挥刀去挡,哪料那人手臂忽的一松,剑已没在溪中,跟着直扑下来。尚明白一刀没挡到剑上,却直没入那人腹中。
那人是谁?宁钊是也。他给梅雪儿推下树来,身不由己向尚明白扑去,瞧尚明白出刀的手法,已知不好,果然腹间一凉,半截刀头悉数捅进。血箭一出,穴道自解,"啊"的一声,躺倒在地,指指尚明白,又指指乌桕树,咬牙道:"你......你......"一口气接不上来,腹中逆血顺喉涌上,"哇"的喷出一口鲜血。
尚明白见误伤了人,心底下冷气直冒,却愤愤道:"阁下是谁?武功如此不济,却要暗算于我!"宁钊哪里还能答话,喷出一串血沫,伏地气绝。尚明白兀自明白不过来,提着血刀呆若木鸡。忽听头顶树冠上一个女子叫道:"杀人啦,杀人啦!"树叶哗啦啦响动之处,那女郎跌了下来,连声叫道:"别杀我,别杀我,我什么也没看见!"
屋内席安宾、宁为民、倪云成本都默然,听到喊声,一齐奔到溪边,见这情景,均大惊失色。宁为民抱起儿子,一探已没了气息,惊得灵魂出窍,叫道:"钊儿!钊儿!"抚尸大恸,放下儿子,望着尚明白,双眼要冒出火来,一字一顿道:"是你杀了我儿?"尚明白心下忐忑,点点头,又摇摇头,道:"不是,我......他......这......"宁为民转向梅雪儿,森然道:"你说是不是他杀的?"
倪云成知这徒弟一向老实,断不会无缘无故杀人,也道:"姑娘,莫要怕,你看见了什么,一五一十说出来。"
梅雪儿从溪水中刚刚爬起,听二人问话,吓得又跌在水中,连道:"我不知道,我什么也没看见。"宁为民道:"也罢,这女娃娃吓傻了。你血刀在手,还有什么好抵赖的?"
尚明白咽口唾沫,道:"在下见公子帮这姑娘来提水,迟迟不回,来看个究竟,未料到了溪边,却没见到人。忽然间树上跳下一个人来,挥剑便刺我,我自然抽刀格挡,不料想他竟没躲开。不错,令郎是我所杀,可他动手在前,若是我躲闪不及,恐怕也是......也是一样。"话虽如此,究竟他没和宁钊"一样",自觉理短,又接道:"在下出刀太快,原也不该。"
宁为民又气又痛,竟没想想儿子为何会到树上去,嘿嘿笑道:"很好,很好。我倒要见识见识你出刀有多快,能一招杀了我儿。席兄,咱俩那点过节,今日暂且放下,烦请席兄给我掠个阵如何?"席安宾答应一声,斜跨两步,站在倪云成身侧,手扶剑柄。倪云成不动声色,暗中寻思应付之计。
宁为民蓦然喝道:"纳命来!"长剑陡出,直刺尚明白心口。他是剑术名家,"白猿剑法"在江湖上颇有名气,此时为子报仇,一剑既出,剑风犀利,大有雷霆之威。尚明白大惊,暗道:"儿子那等脓包,老子却这般厉害。"弯刀一晃,使一招"回风刀法"的破剑式,刀剑相接,"铮"的一声,只觉得手腕酸麻,心下直凉:"他好强的内力。"但老实人往往倔犟,他既失手杀了宁钊,也就不怕人家记仇,"嘿"的一声,反而上前半步,一招"有影无声满天雨",弯刀幻成数条刀影,罩住宁为民上中两路。宁为民冷笑一声,挥剑刺入刀花中心,反手进招。
回风刀法是广素派绝技,练到至高境界时,可以"只见刀影,不闻风声,心到刀到,杀人无形"。话虽如此,可广素派中还没谁练到这个境界。尚明白心眼笃实,练武时基础十分牢靠,进境虽慢,功力却不浅。这套刀法他已学了十七年,此时遇到宁为民这样的高手,激发出本能中的一股倔犟之气。虽觉宁为民剑上传来的压力令人窒息,仍紧咬牙关,拼命抵挡。如此一来,竟成了僵持之势。宁为民进攻了十七八招,居然还未将他打败,心想:"这人武功的确不错,可一招就杀了钊儿,却非他所能。"心念一动,卖个破绽,尚明白果然上当,一招"七月流火",弯刀剁向宁为民腹胸。宁为民瞧得分明,忽然不动,待刀锋到了不足三寸,猛然闪身,剑光一闪,悄没声息地刺向尚明白胁下。尚明白一招走空,已知不好,待要格挡,哪里还来得及?心想:"罢了,罢了,我杀了他儿子,死在他剑下,原也应当。"正闭目待死,却听"叮"的一声,倪云成一刀架开宁为民长剑,左手拉住尚明白手臂,脚下几个起纵,退到十几步之外。
宁为民又气又惊,暗道:"这小老儿好快的身手!"更恨席安宾说话不算数,不替自己掠阵,看看爱子尸身,不由得万念俱灰,切齿道:"罢了,罢了,钊儿,你稍稍等一会,咱爷俩一起上路。"将长剑插回鞘中,俯身从溪水中拾起宁钊的剑来,对倪云成、尚明白道:"久闻广素派回风刀法,今日得见,却不料是生死相搏。来罢,我长安宁家父子领教广素派的高招。"长剑一抖,"嗡"的一声,久久不绝。原来他从尚明白的刀法之中,已认出他的门派来历,这时见倪云成、尚明白师徒手中的刀弯如弦月,江湖之中除广素派,谁还用这样的兵刃?心想:"回风刀法颇为不俗,只一个年青的,就已不善,加上那个老的,我恐怕不是对手。"他只有宁钊一个儿子,视他的性命比自己的命都重要,他弃自己的剑不用,是取儿子与自己共同对敌之意。俗话说"打仗要靠亲弟兄,上阵还需父子兵"他虽不是真的与儿子同阵,但握着儿子的兵刃,但觉仇恨满腔,长剑受内力激荡,竟然"嗡嗡"发响。
倪云成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,道:"敢问阁下高姓大名?"宁为民切齿道:"也好教你得知,在下长安宁为民。你是倪云成罢?"倪云成躬身施礼道:"小老儿正是倪云成,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,两位原来便是大名鼎鼎的长安双侠,恕罪恕罪!"在尚明白膝弯一脚将他踢倒,喝道:"有眼无珠的畜生,你何以误杀了宁大侠的公子,还不去请罪受死!"
尚明白呼冤道:"师父,真是宁公子偷袭我,他自上而下凌空一剑,我自然使一招‘举火燎天’,哪知他忽然扔了剑,直扑下来。我撤刀不及,才......才......"
宁为民哈哈大笑,眼角渗出泪来,嘶声道:"我家钊儿会偷袭于你?又会自己扔了剑扑到你的刀上?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?"
倪云成道:"宁大侠,事已至此,容小老儿问几句话。若真是徒儿有意加害令公子,不消宁大侠动手,小老儿自会取了他性命。"
尚明白丢掉官职,跟着师父东奔西跑,本已觉得满腹委屈,听师父忽然说出这等话来,不由又悲又愤,惨笑道:"不劳你们动手,我自己了结就是。"挥刀向脖子抹去。倪云成早料到他会如此,挥刀格开尚明白弯刀,一掌拍在他脸上,骂道:"畜生,想死也不必性急!"
梅雪儿早从溪水中爬出,半伏在溪边草地上,貌似吓得浑身发抖,实则满心欢喜。这时见倪云成如此,暗道:"这小老头是个厉害角色!他这么做,宁为民就不好再动手杀他徒弟啦!"偷看宁为民脸色,虽然悲痛不减,但怒气已明显缓和,心想:"不知是他的剑法强些,还是那小老头的刀法强些?"正盼望二人快快动手,却见倪云成走近两步,问道:"姑娘,方才你在哪里?"
梅雪儿傻呆呆道:"方才?什么方才?"倪云成咳嗽一声,道:"我徒弟和这位公子动手的时候,你在哪里?"梅雪儿肚里骂道:"这老狐狸!"说道:"我在树上啊!"倪云成追问道:"你怎么会在树上?"
尚明白终于开始有一丝明白了,急巴巴道:"对呀,你干嘛在树上?"
梅雪儿心念电闪,道:"我......我不敢说。"倪云成和声道:"姑娘不要怕,说罢。"梅雪儿叹口气,道:"我本要打水给几位客人烧水泡茶,哪料水桶给水冲走啦。喏,就是这只木桶。你们看看,这木桶是柳木做的,我用了一钱银子才买来的,还是新的,是不是?上回这水桶跌坏了铁箍,我请人修了修,又花了三个小钱。哪,你们说,若是这水桶给冲走了,是不是很可惜?"她一边东拉西扯,一边寻思说辞。倪云成耐着性子,道:"不错。可木桶掉在水里,你为什么会到树上,莫非反倒要上树才能捞起水桶?"
梅雪儿道:"不是啦。老伯伯年纪大了,脑筋怎的这么糊涂?上树只能捉知了,我小时候也上树捉过,可知了没捉到,反而撕破了裙子。我妈死得早,那裙子是我爹爹做的。我心疼得什么一样,却不敢哭。啊,我想起来啦,老伯伯,你是问我为什么上了树,对么?"
倪云成强忍住怒气,点了点头。宁为民听她终于说到正题,也凝神倾听。梅雪儿道:"水桶冲跑了,你们知道。我急得像什么一样......"倪云成再也忍不住,喝道:"问你怎么上树,没问你水桶!"梅雪儿吓得咬住嘴唇,吃吃道:"可水桶不冲走,我就不会喊,这位公子就不会来。"指一指宁钊的尸身,接道:"他不会来,也就没人把我扔到树上去。"宁为民道:"是钊儿把你扔上树的?根本不可能!"
梅雪儿道:"这位大叔真是神仙哩,就跟亲眼见到一样。这位公子本来只帮我捞出水桶,可就在这时,这位大哥过来啦。这位公子说:‘嗯,我们到这里来是找铁鬼的,这可不能让别人知道。’他忽然抓起我,扔到树上,跟着自己也飞了上来,对我说:‘待会儿那个傻大个过来,我跳下去一剑杀了他,你可千万别出声。’哪知......哪知......"
倪云成道:"什么铁鬼?"梅雪儿说道:"我也不知啊。这附近的人我都认识,可没听说谁叫铁鬼。"
宁为民沉声道:"是不是玄铁匮?"梅雪儿拍额道:"我早说这位大叔是神仙,原来你知道是咸铁鬼。奇怪,铁鬼还有咸的淡的......"皱紧眉头,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。
倪云成忖道:"原来长安双侠也是来寻找玄铁匮的。"心中狐疑,忽然喝道:"梅雪儿,你这番鬼话,能骗得了谁?"挥刀向梅雪儿砍去。梅雪儿一动不动,吓得呆了一般。倪云成待刀锋贴在她颈间皮肤之时,硬生生顿住,道:"你不会武功?"梅雪儿心中大呼"阿弥陀佛",口中道:"我本就长得丑,再会武功,那不成了又丑又凶的女人了么,怎么能嫁得出去?老伯伯,你认得梅雪儿?"倪云成收回刀,反问道:"你认得她么?"
梅雪儿点头道:"是呀,前几天来过一个姑娘,到我家来喝茶,好像是到后山坡上坟去的,她就自称梅雪儿。不过,那个梅雪儿又漂亮又大方,走的时候给了我两钱银子呢。"
倪云成见她不会武功,说话又不似作伪,松了口气,转向宁为民道:"宁大侠,这事已很清楚,分明是令郎欲杀我徒,才有这一桩事。宁兄说怎么办,小老儿就怎样应承下来,绝不推托就是。"宁为民手抚宁钊的尸身,心想:"依钊儿性情,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来。姓席的瞧我热闹,绝不肯帮忙,我一人对付广素派师徒,没有把握必胜,若是我也死了,我们父子俩连收尸的人都没有,只有曝尸荒野之中了。"自怜一生只此一子,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,不禁泪如雨下,呆呆地说不出话来。
梅雪儿正暗叹侥幸,席安宾忽然哈哈笑道:"宁兄弟,倪掌门,你们都让这小姑娘骗过了。梅姑娘不仅说谎的本事天衣无缝,胆略见识也超人一筹。嘿嘿,不过,梅姑娘,可惜你这套把戏偏偏疏漏了一点。"倪云成、宁为民均大惊,重新将目光射到梅雪儿身上。
梅雪儿心中恐慌,摇头道:"这位大叔说的是什么,什么天呀缝的?天上有缝么?我可半点也不知道。"
席安宾走到她面前,微笑道:"若你不会武功,倪掌门一刀砍向你时,你应该吓得大喊大叫,却不应该一动不动。泰山崩于眼前,眼皮都不眨一下,梅姑娘,说你胆识过人,却非席某吹捧了。也罢,我席安宾剑下已伤过十五条人命,今日就再加一条,试试你到底会不会武功?"右手一晃,剑已在手,"哧"的一声,迅捷无比地刺向梅雪儿咽喉。梅雪儿知道已被他看穿,一招"柳腰随风",身子后折,足下一点,向后空翻,不待双足着地,已解下腰上素绫,一圈一送,化解了席安宾的进招,转身便跑。
倪云成、宁为民、尚明白三人见她真会武功,气得无以复加,抢上前去,各占住一个方位,拦住她去路。梅雪儿笑道:"各位英雄了得,四个大男人打我一个弱女子,以后传至武林,必教江湖朋友五体投地。"席安宾哈哈大笑,说道:"梅姑娘,告诉你知道:方才我那一剑,也只是试试你会不会武功。席某学剑已三十六年,却从未伤过一条人命。只是今日不同,你害死我家世侄,须饶不得你活命!"发剑向梅雪儿进击。他一动手,其余三人不便倚众欺寡,只好在一旁掠阵。
梅雪儿笑道:"那小白脸是我害的不假,却是死在那傻大个手中。你将过错全推到我身上,莫非是想结交广素派两个不懂事的白痴,一同来对付那白猿剑宁为民?"
席安宾与宁为民半世交好,却因席倩、宁钊毁婚心存仇怨,自己不好动手,正是想借倪云成、尚明白除去宁为民,此时被梅雪儿说中心事,恼羞成怒,喝道:"野丫头,快快受死!"全力进击,一剑快似一剑。梅雪儿一边舞动素绫,忽圈忽收,脚下乱跑,不让席安宾近身,一边咭咭呱呱与席安宾斗嘴。
原来梅雪儿自进三圣教,便师从婵娟堂堂主冷婵娟学艺。冷婵娟得意绝技一共有二:一是自信媚术天下无双,二是一套"无常美女绫"变化万端。"无常美女绫"本自"广袖舞"中演化而来,辛一羞一代武学奇才,观赏婵娟堂众女跳舞之后,为她们创下这套功夫。这素绫一般长为两丈,平时缠在腰上,一旦使起来,讲究"套、缠、裹、勾、绊",只要敌人被圈住,则后圈立至,敌人往往被缠死,因此得名为"无常美女绫"。另外冷婵娟媚术天成,教授门下弟子时少不了将那送秋波以勾人、抛媚笑以迷人等技法一并融进,因此梅雪儿虽给毁了容,但一舞起"无常美女绫"来,自然而然搔首弄姿,佯笑假嗔。席安宾不识这套功夫,连进十几剑都被她躲开,再看她笑嘻嘻的模样,心下不禁紧张起来:"我今日若不能收拾这么个野丫头,今后如何在江湖立足?‘流云剑席安宾’六个字怕会被人讥笑了。"
这一分神,竟险些被梅雪儿的素绫套住,忙定下心来,沉着应战。他不愧为剑术名家,又斗了十二三招,已看出"无常美女绫"的窍门所在,待素绫舒展已尽、回收方始之际,蓦地欺近五尺,一剑划去。素绫浑不受力,剑锋竟未将之划断,绫端一卷,反而缠住席安宾腰间。这样一来,后圈送到,在席安宾身上缠了三个圈子,将他双臂都裹在其中。席安宾大惊之下,运气于胸,"啪"的一声,素绫竟被他以内力绷断。席安宾暗道惭愧:"这丫头招数精奇,若是内力稍强一些,姓席的这个跟头就栽大了!"冷喝一声,挺剑直刺梅雪儿前胸。
梅雪儿失了兵刃,哪能抵挡"流云剑法"的精妙招数,暗道:"罢了,罢了,我一生凄苦,早死了反是解脱!"格格一笑,反向剑尖迎去。
正在此时,忽听"汪"的一声,一只藏獒从坝子上扑下,张口向席安宾右臂咬落。这一下变化突起,席安宾连忙缩手。那藏獒咬了个空,落下地来,吠叫一声,又纵身扑咬。席安宾抬足去踢,那藏獒竟似懂武功,半空中身子一剪,躲开飞足,大嘴露出森森白齿,咬向席安宾咽喉。席安宾大惊,挺剑刺向藏獒下颌。藏獒摆头闪躲,却到底是慢了点,被剑锋刺穿了左耳,低吠一声,闪到梅雪儿身侧,伏地抓土,"呜呜"低吠。梅雪儿抚着它的背,道:"阿之,你怎么来了?"
只听道上一人道:"还有我哪。妈的,老子以为轻功不坏,却硬是跑不过一条狗。"梅雪儿喜道:"叶大叔!"坝子上下来一人,精壮身板,右手一柄明晃晃的铁锤分外醒目,气喘吁吁跑过来,道:"小梅儿,可算找到你了。咦,这是怎么回事?"望望席安宾、宁为民、倪云成、尚明白,道:"小梅儿,这几个人欺负你么?"
宁为民、席安宾、倪云成三人都是老江湖,见了叶拚形貌,已知此人是谁,都不禁一凛:"这野丫头是谁?怎么认得三圣教左护法?"均凝神寻思应付之计。席安宾抱拳道:"在下长安席安宾有礼了。久闻叶护法......"叶拚怪笑道:"不消废话,接招!"铁锤向席安宾头顶砸到。
原来叶拚那日看见三圣教讯号,当即赶去,却是教主辛一羞召集教徒,说道本教宝物金梭失落江湖,同时另一样与之齐名的西石也现于江湖,着令三圣教徒仔细查访。叶拚虽然半疯半傻,于教中事务却不敢懈怠,查寻了几日,忽然想道正是梅雪儿盗走了金梭,应先找到梅雪儿才是。当即兴冲冲来到梅雪儿在三原镇的住所,却未料铁锁高挂,只有藏獒"阿之"拴在门口,见到叶拚,又蹿又跳。叶拚解开它铁链,阿之转身就跑。叶拚心中大喜,跟着阿之一路疾奔,一人一狗竟比起了脚力。这样一路从三原镇出发,过了安徽、江苏,直进浙江境内,藏獒阿之嗅觉灵敏,几千里居然没有出错,一直找到西湖之畔宝石山下梅雪儿居处。
且说席安宾的流云剑法虽然造诣精湛,却哪里是叶拚的对手,交战二十几回合,被叶拚一锤震飞长剑,跟着"锤中夹掌",拍中席安宾腹间。这一掌好不厉害,席安宾当即口吐鲜血,爬不起来。宁为民伤心爱子惨死,恼恨席安宾前头袖手旁观,更惧怕叶拚的铁锤,早趁人不备,抱了儿子尸身离去。倪云成、尚明白见势不妙,也逃之夭夭。席安宾正怕叶拚再下毒手,哪知叶拚捏了梅雪儿手腕,大笑三声,转身便走。藏獒对他吠叫两声,向叶拚、梅雪儿追去。
叶拚对梅雪儿一向关爱,独这一回却冷下脸来找她要"金梭"。梅雪儿无奈,只得实言相告,说金梭及奇石都已为十八婆婆抢走。叶拚知她一向狡黠,道:"小梅儿,大叔事事都信你,独独这一件事却不能信你。"梅雪儿苦笑道:"叶大叔,以往你相信的那些是假的,我这一回说的的确是真的。"叶拚偏不相信,要押着她回三圣岛。梅雪儿心想见到教主,只有死路一条,表面上服服帖帖,暗中却寻机欲逃。
叶拚乃率真痴傻之人,动起心眼来,哪里是梅雪儿的对手?终于给她脱逃。梅雪儿心想再不能回宝石山,亦不能去三原镇,听说长安物华天宝,就一路碾转到了长安。未料在长安流浪不几日,便给宁为民抓到府中。宁为民恼恨独子宁钊稀里糊涂丧生,抓到梅雪儿,便讯问她受何人指使,为何要杀害宁钊。梅雪儿东拉西扯,就是不承认宁钊是自己所害。宁为民恨上心头,毒打梅雪儿,梅雪儿始终咬紧牙关。宁为民打得累了,将她捆起来,派人看守,次日再打。如此六七日过去,梅雪儿被折磨得已无人形。
梅雪儿这番回忆,自然将诸如怎样将爹爹墓碑上的字迹改动之事均藏在肚中。莫之扬听得心如刀绞。安昭心明如镜,已看出梅雪儿对莫之扬的另一样情衷,心想:"七哥只有这么一个异姓妹妹,是世上的惟一亲人,今后我必要当亲妹妹待她。"
梅雪儿接着道:"许是我命不该绝,被宁为民抓住的第八天晚上,忽然来了一班大内侍卫,将宁家包围起来,四处搜查。他们见到我,就带着我走了。我心想反正已到了这步田地,就是见阎王也不害怕。没想到是永王搭救了我。阿之哥哥,永王说与你是莫逆之交,引为平生知己,教我在他府中做客,过了好多天,我身上的伤才养好。他请了太医,来给我看病。太医走后,他对我说:‘梅姑娘,你脸上的伤可以医好呢,不知你受不受得了苦?’我自然是受得了。阿之哥哥,咱家的人命不好,什么苦不能受?"
莫之扬叹息不语。安昭听她的口气,忖道:"雪儿妹妹说的‘咱家人’,指的是兄妹之情。唉,她年纪虽然不大,心事却深得很。在她心中,七哥何尝不比自己重要,可她却能独自承担。"不禁落下泪来。听舱外江水呜咽,大雨已经停下,又想:"李璘用心深沉,眼下这所作所为,究竟是何意图?"
梅雪儿道:"太医给我治这脸上的伤疤,足足花了三个月,不过,总算是治好了。永王那日来看我,我正在揽镜自照,他连赞太医医术高明,说出两句诗来:‘何为发兴捉蝴蝶?只因别有斑斓色。’阿之哥哥,这两句话虽然平平常常,却把我吓了一跳。只因这话我在三圣岛听说过,你可知是谁说过?"
莫之扬脱口道:"是银鹰令掌令使?"梅雪儿诧道:"你怎知道?"莫之扬沉声道:"只因我早知道掌令使便是永王,不只是我,连她也知道。"指一指安昭。安昭叹口气,道:"雪儿妹妹,姐姐有句话想问你。不知当讲不当讲?"梅雪儿道:"当然可以啊。"安昭搂住她肩膀,在她耳旁悄悄说了一句话,梅雪儿神色大窘,点了点头。安昭神情凝重,又附耳问了一句,梅雪儿脸上飞起一抹红晕,半晌不答。莫之扬大奇,道:"你们说什么来着?"梅雪儿一反方才大大方方之状,变得忸怩不安。
安昭叹道:"雪儿妹妹,但愿你命中有福。"梅雪儿望望莫之扬,又望着安昭,忽然道:"你觉得他不可靠么?"安昭道:"雪儿妹妹,姐姐痴长你几岁,知道人可靠与否,不在于地位是否显赫,武功是否高强。"梅雪儿道:"那姐姐认为在于什么?"安昭正色道:"只在心术。"梅雪儿脸色一变,说道:"你说他心术不正么?"安昭摇头道:"不是寻常之人,无法加以猜测。倒是平常之人,更为......"话未说完,梅雪儿眼泪就流了下来,跺脚道:"谁有你这样的福分!""哇"地哭出声来,冲出舱房。莫之扬喊道:"雪儿!雪儿!"只听她哭声转入另一间舱室之中,问道:"昭儿,你对他说了什么?"
安昭双目幽幽,道:"七哥,这事咱们以后再说。眼下还是设法下船要紧。"莫之扬不依道:"昭儿,什么都不打紧。这个妹妹却是我这世上惟一的亲人,你告诉我对她说了什么?"安昭见他似要发怒,叹道:"七哥,我问了她两句话。一句是:永王是不是要纳你当王妃?她点了点头。另一句是:那你答应了没有?她虽未答,但脸上神色,却是明明白白的。"
莫之扬倒吸一口凉气,呆在当地,半晌做声不得。脑海中闪现出梅雪儿童年时的模样,问道:"究竟从何时起,雪儿妹妹已长成了大姑娘?"想起当日梅雪儿与十八婆婆的一番对话,她对自己的一片深情早已出了兄妹情谊之界。自己与梅家干系重大,雪儿妹妹幼时因地震埋于塌房之中,是父亲莫道安救出的;后来父亲染病身死,又是雪儿之父梅落将二人抚养长大。两人虽非同胞兄妹,情谊实比同胞兄妹还要深。只因后来一个被三圣教掳走,一个糊里糊涂入狱,五六年不见,各自长大,一朝相遇,偏又尴尬。莫之扬双目幽幽,梅雪儿奋不顾身扑进火堆要陪自己同死等等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,不禁自问:"我时常自言要善待雪儿妹妹,实则何曾善待过她?她逃离三圣教,可说时时危险,我可曾真的放在心上?"冷汗潸潸而下。
安昭道:"七哥,若是永王对雪儿妹妹一片真心,倒的确是件好事。可他行事高深莫测,身居高位,却偏偏与三圣教夹缠不清。雪儿在长安他如何得知?又如何会去搭救?为何又偏偏这么巧,能遇上咱们?"
莫之扬醒回神来,道:"我知道他为了什么。"大声道:"请永王来,我有话要说。"舱外仆役闻声去禀报,不一会,室门开处,李璘走进,道:"莫公子有何指教?"脸上还是一副淡淡的神情,斜眼似是看着莫之扬,又似是看着别处。
莫之扬道:"在下有一事想请问永王,我们与二师叔所乘之船怎会撞沉?永王为何正巧赶上?更巧的是,为何‘天鹰水鲨’刘云霄正好找到我们?我与昭儿落水,蒙永王搭救,理当感谢,可在下却觉得永王似有先见之明,仿佛早已知道我们所乘的船要出事,专程赶来等着救人一般。不知是不是?"
李璘淡淡笑道:"莫公子说的半点儿也不错。那只船正是本王施以安排,这才撞翻沉没。不过,未料方才暴雨那么大,险些救援不及。"
莫之扬未料他一口应下,沉声道:"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"李璘半晌不答,抻抻袍襟,转过身去,挑起舷窗上的竹帘,见天色已微白,沿岸景物朦朦胧胧,缓缓向后移去。转回身来,淡淡道:"莫公子,你瞧,外面风景如何?"
莫之扬不知他为何问这个,没有作答。
李璘接着道:"大唐江山完好之处所剩无几了,不知这风景还有几日可赏?"
莫之扬想起潼关以北遭受兵燹那些地方,点点头。安昭冰雪聪明,插言道:"我到甲板上瞧瞧去。"李璘道:"安姑娘不必回避,若是本王将你当作安贼家的人,安姑娘早已活不到这个时候了。二位请坐。"自己也坐了,道:"本王是习武之人,十分钦佩二位的人品武功。如此,咱们就依江湖规矩,开门见山照直说罢。江湖四宝眼下本王已有了三样,只有一样玄铁匮不见踪迹。本王着人四处打探,知道这件东西为莫公子收藏。江湖四件宝物,缺一不可,还盼莫公子见赐。"
莫之扬吃了一惊,忖道:"那玄铁匮是我藏的,可这件事只有雪儿和我知道,难道雪儿将这件事也告诉了他?"暗暗有气,道:"不错,那件东西是在我手中。我家三口人本来平平安安,却都是那件东西招来祸患,害得我梅伯父惨死,雪儿妹妹遭三圣教掳去,吃尽苦头。永王身为王爷,为何贪心不足,还要什么江湖四宝?在下愚鲁之人,还盼明示。"
安昭心想:"纵然他翻脸,我二人也不一定便怕了。"转而又想:"若是说僵了,却起手来,梅雪儿可怎么办?"暗暗寻思应付之计,面上却不动声色,等着李璘答话。
却说梅雪儿哭着回到另一间舱室,早有丫鬟婢女来服侍,她正没好气,挥手道:"出去出去!"婢女们都退了出去。梅雪儿越想越伤心,泪如雨落。却听舱门开处,又进来一人,忍不住骂道:"你莫非是个聋子么?不要进来!"那人一声不响,梅雪儿怒道:"你......"抬起头时,却见是李璘,忙抹去眼泪,道:"你怎么来啦?"李璘一双斜目望着她左边的一只花瓶,双眼中露出别样的深情,梅雪儿却知他正看着自己。听他说道:"傻丫头,不要哭,哭得不好看了。"梅雪儿却忍不住眼泪更多。李璘又道,"你不要生他们的气,他们都是好人。许多事日久自明,别放在心上。"微微一笑,出了门去。
梅雪儿果然止了眼泪,心想:"他说的没错,我听他的话。"坐了一会儿,心里浮上一层甜滋滋的味道,自语道:"哼,你怎么知道别人心术不正?我知道就行啦,管你说什么?你们都以为他是王爷,却不知他这王爷当得很不开心。他志向远大,眼下国家让安贼闹得兵荒马乱,他怎么能受得了?对了,难怪你这样说他,原来安贼就是你爹爹!"她此时的心思复杂至极,既伤心莫之扬有了意中人,又庆幸于李璘对自己情有独钟。李璘身份尊贵,性情呆板,梅雪儿却觉得他一举一动都大有深意。想了一会儿,觉得要去跟阿之哥哥说明白,蹭地站起来,向那间舱房走去,刚到门前,却听里面李璘正与莫之扬、安昭二人说话,便立住脚,凝神倾听。
李璘道:"莫公子,人各有志,本王也无法勉强你。你说得不错,当日三圣教抢劫那批财宝,正是本王授意。安禄山拥有重兵,反心已明,天下只有一人不信他会造反,那就是我父皇。当时我得了父皇差罗而苏给安禄山赠送军饷的消息,便即派三圣教元宝堂前去劫夺。而后奏请皇上,允我到范阳慰劳军士。然而三圣教劫得财宝之后,却另遇高人劫杀。我着令查访,方知做下这笔买卖的,原来是南霁云与莫公子等几人。莫公子,我劫夺军饷,一来为遏制范阳军伍,二来用于三圣教招募四海英雄,你们却是为了什么?"
莫之扬忖道:"原来却是这样一回事。"沉吟不语。安昭道:"永王殿下,你知我父已有起兵的念头,为何不去劝告皇上,让他解去我父兵权?殿下收买三圣教,以备日后与范阳军旅相抗,这固然是眼光远大,但似有缘木求鱼之嫌。"
李璘冷哼一声,笑道:"安姑娘哪里知道,你爹爹貌似粗鲁,实则祸心深藏。父皇受他愚骗,对他深信不疑。太子曾苦劝父皇,却被父皇责罚。我如此苦心经营,安姑娘倒觉得不对么?"
安昭心想这的确不错,无言以对。她虽明知是自己父亲不对,但为人之女,总是听不了别人如此数落,不由得五内如焚。
李璘接着道:"大唐自立国以来,向来不是一潭静水。我费尽工夫,终查得当年韦后、武三思贼党积累大批宝藏,将藏宝之处以极为秘密的办法记下,只有凑齐江湖四宝,这个秘密才能揭晓。本王立志消灭反贼,可眼下国运多蹇,竟无银两招募军伍。找到这批宝物,就可招兵买马,加上三圣教教众,与朝廷各路兵将,自能与安贼决一死战。如若不然,大唐江山易作他人之手,已为期不远矣。"
莫之扬一时踌躇不决,却听室门响处,梅雪儿走进来,道:"阿之哥哥,妹妹什么事都没求过你,独独这件事,妹妹要你答应。"
莫之扬沉吟道:"那玄铁匮本是皇宫之物,交还永王,也算是物归原主。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,你当日为什么要劫走昭儿?"
李璘道:"我本来是想劫她做人质,以便安贼投鼠忌器。"莫之扬反问道:"她兄长安庆宗便在朝中当官,不是已有人质了么?"李璘笑道:"安贼既送那安庆宗入朝,想必素来不喜这个长子。既然不成器,哪里会顾忌?"
安昭想起兄嫂惨死之状,泪水不由落下,叹道:"七哥,永王说得不错。大唐有永王这样的英才,必能平定叛乱。我父本是朝廷功臣,自己作孽,又有什么办法?"李璘道:"难得安姑娘深明大义,本王佩服。"安昭摆摆手,走出舱外。
莫之扬心中万千个念头交战,终于击掌道:"好,我把玄铁匮交付给你!"李璘大喜,起座躬身施礼。莫之扬道:"在下不过是觉得你得了四宝,用在正途,永王不必客气。"李璘正色道:"本王之礼,是替天下百姓而施。莫公子若是谦辞,未免违了我的本意。"莫之扬想起他以往所为,原来是苦心如此,暗道:"他身为王公,却身怀绝世武功,以往不知他为何会是三圣教掌令使,今日才知端的。当初梅伯伯为玄铁匮而亡,陆通、冯践诺等人俱受害惨死,却是命运如此了。"不自禁好生黯然。
李璘当即下令,船开杭州。
莫之扬对十八婆婆心存芥蒂,但既已知她以往所为都受李璘指派,也便释怀。只是对刘云霄颇为冷淡,刘云霄以他是梅雪儿之兄,若永王大事举成,则贵为皇亲国戚,见他仍怀旧恶,自不免心下惴惴,这也无须多提。莫之扬与梅雪儿本来有些尴尬,此时各有所属,兄妹之情便一如幼时。途中梅雪儿给安昭陪罪,安昭最有君子风范,当然将她视若亲妹,只是有时心想:"我明知他们都与爹爹作对,为何却不仅不恨他们,反而盼他们取胜?难道仅仅是因七哥之故么?"愁怀萦结,难以自解。
行非一日,到得西湖宝石山下。众人径往坡子沟石洞。莫之扬见当初封洞口的石头已生满苔藓、野草,想起藏宝之日,不禁伤感,强笑道:"雪儿,其实玄铁匮藏在此处,你也知道,何不直接取出交于永王殿下?"梅雪儿笑道:"你是兄长,这等大事,妹妹如何敢做主?"
众人搬开石头,可惜洞口狭窄,又经小半天斧凿开挖,终于将玄铁匮取出。李璘接过玄铁匮,叹道:"四宝之首,竟藏在这样一个地方,若非亲见,谁会相信?"他搜寻江湖四宝已历多年,如今四宝会集,宝藏的秘密便要大白,不禁内心激动,道:"江湖四宝,北铁、西石得自于莫公子,东玉得自于安姑娘,南金得自于梅姑娘,你们一家可立了大功。"梅雪儿笑道:"南金是我从三圣教中偷出来的,其实就是偷了你的,你给我哥哥、嫂嫂记上一功罢,不用给我记功。"
当下,李璘便要开启铁盒。刘云霄道:"这等宝物,恐有护镖之类,让小的来开罢。"李璘赞道:"刘先生好仔细。不过,危险之事全由他人代劳,本王何以安心?"找遍铁盒上下,却并无开启之处。莫之扬、十八婆婆、八大黑衣剑士等人也一一传过,都是找不到盒盖,那铁盒竟似是一块完整的黑铁。李璘抽出剑来,在玄铁匮上猛地一斫,但听"叮"的一声,长剑断为两截,惊道:"我这把剑削铁如泥,这玄铁匮究竟是何物所铸?"众人来回传着这件异宝,均是一筹莫展。
刘云霄道:"实在不成是不是拿到铁匠铺把它化开?"众人都是说对。安昭道:"那不把里面的东西都烧了么?"又均丧气。安昭从莫之扬手里接过玄铁匮,在那铁盒上仔细摸索,忽然道:"在这里了!"众人都围上前去,见她从一侧抠下一块黑蜡,显出一个小洞来。接着共寻到九个小洞,每个如筷头粗细,排成一个圆圈,先前被黑蜡封住,各人均未看出。众人精神大振,将九个小洞捅开,但却仅此而已,哪里有其它动静?
正在沮丧,梅雪儿拍掌道:"我知道啦,将南金取来。"其他三宝由八大剑士护卫,李璘一示意,一名剑士送上那金梭。梅雪儿将金梭插入,果然丝丝入扣,道:"这玄铁匮上有九个孔,金梭正好有九个齿,原来我千辛万苦偷的只不过是一把钥匙。"轻轻转动,玄铁匮却纹丝不动。梅雪儿在金梭柄上一旋,"咯"的一声,九齿之上又各分开九齿,再一旋转,"喀"的一声,玄铁匮从中裂开一道窄缝。众人大声欢呼,李璘使个眼色,一名黑衣剑士将玄铁匮一把取过,仔细撬开,众人看时,里面却是一张羊皮纸。剑士将纸取出,交给李璘,别人怕他猜疑,都退在一侧。
安昭对梅雪儿悄声道:"永王怕你遭到不测,才让别人开启。"梅雪儿本恼那剑士无礼,此时一想安昭所言显然不错,顿时眉开眼笑。
却见李璘拿着那张纸,看了好一会,皱眉道:"怎会如此?奇怪,奇怪!"众人均等他下文。李璘道:"你们都看看罢。"大家凑过去,见那羊皮纸上写的是几句话:
山旁一群秀才,白丁仅识书页。一去美酒水少,离死只差一夕,横竖都是仇敌。为害不多即止,何必人去才知。一卜不是上策,水深枉结同心。
这几句话非诗非词,李璘虽然文采斐然,却是浑然不解其意。众人更是茫然,纷纷念这几句话,念来念去,均摇头无得。李璘往常爱翻阅皇室文牒,认出这正是上官婉儿的手迹,沉吟道:"从字面上看来,上官婉儿似是知道韦武朋党虽暂时权势遮天,可不会长久,有恨悔之意。但那宝藏在何处,怎没有一字提及?"十八婆婆道:"是不是另有文章?"
李璘着人取来水将羊皮纸泡湿,对着日光仔细查看,纸面上渐渐显出两个字来。刘云霄赞道:"永王英明,秘密原来在这里!"话刚说完,那两个字已显现清楚,却是"蠢才"二字。这一下刘云霄一张笑脸顿时僵在那里。
李璘笑道:"上官婉儿真是妙人。"命人生火,将羊皮纸置于上方烘烤,"蠢才"二字渐渐隐没,不一会儿羊皮纸背面又浮现出字迹,这一回无人敢再赞赏"永王英明",等终于显出"废物"二字来,无不摇头。
李璘道:"这究竟是何意?"皱眉思索。别人或真或假也都在沉吟。
梅雪儿道:"莫非是江湖传闻不可信,这只是跟咱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?"李璘摇头道:"恐怕不是。"众人思索一会,都无所得。日渐中天,李璘道:"先不必管它,慢慢参解不迟。"着人知会杭州太守,在西湖设宴。
莫之扬心想:"他们立志平定叛军,昭儿与我跟从他们多有不便。反正玄铁匮已交给李璘,我不如去寻找师父,向他老人家禀明这中间曲折,请他主持万合帮,我与昭儿归隐山林之间,再不问世间烦恼。"将梅雪儿叫到一边,道:"咱俩给伯伯上坟。"梅雪儿想起她在墓碑上做的手脚,道:"哥哥,此时不大方便,等从西湖回来时,咱们专门来不迟。"莫之扬心想也没错。不一刻,杭州太守亲来迎接,跪拜李璘,将一干人等请上西湖画舫之中,一边饮宴,一边泛舟。
席间,杭州太守着意结交刘云霄、十八婆婆、莫之扬等人。刘云霄本是杭州人,不知给谁看见,来了数艘画舫,原来均是杭州附近武林人物,与刘云霄隔船拜访。李璘心想:"将来我起兵,自然需要这些英豪人物。"命刘云霄将来者请过来,同往湖心岛宴会。梅雪儿、安昭本要回避,永王道:"都是江湖儿女,何必拘泥于礼法?"
这一宴中,杭州西湖附近武林人物慷慨陈词,说起叛军将要攻伐江南,均义愤填膺。莫之扬不善辞令,见梅雪儿兴致勃勃,心想:"雪儿妹妹有了如此归宿,梅伯伯九泉之下想必也会欣慰。"悄悄约了安昭离席在岛上闲逛。
两人来到岛边,寻了一处静地坐了。虽只是三月天气,但暖风醺然,湖面上波光粼粼,船来船往,笙歌阵阵,笑语声声。安昭赞叹道:"见了西湖,才知什么是阳春三月。"莫之扬道:"以前我住在这里,可也没怎么觉得好。现在想来,却是范阳好了。"安昭撇嘴道:"范阳有什么好?这话可不许胡说的。"莫之扬笑道:"都因范阳有个昭儿啊。"安昭在他背上轻拍一掌,旋即抱住他胳膊,靠在他身上,闭了眼睛道:"我真有那么好么?"
莫之扬听她声音酥软,正要答话,侧头瞥见她的神情,但见睫毛闪动,两只酒涡儿深陷,微笑着翘起唇角,露出一排晶莹的齿线,不由得情难自抑,俯首向她吻去。安昭轻轻一震,勾住他脖子,两人但觉湖上歌声蓦地远去,天地间只剩下彼此轻柔的呼吸与亲吻,暖洋洋甜酥酥直通心底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两人才分开。安昭向湖面望了一眼,忽然满面羞红,低下头去。莫之扬柔声道:"怎的?"安昭向湖上一指,莫之扬顺着看时,却是一只画舫不知何时停在那里,两个歌女倚舷指点着二人唱道:"鸳鸯成双菱成对,红头鹅,相依偎。万物都知缠绵情,哥哥怎不来找妹妹......"歌声后面一阵轻笑,都随风飘散出去,湖面上微波荡漾,荷叶轻摇。
安昭心中又甜又窘,正没理会处,没成想莫之扬又扳面要吻,忙掩口道:"你二师叔说得不错,你酒量原来极小。方才喝了没几杯,就尽想坏事儿。"莫之扬不管,安昭羞急,只是不依,莫之扬佯气道:"你这人不好,每到此时,就说别的话。"安昭偷笑不已。
莫之扬讪讪坐了一会,倒真的想起朱百晓来。心想:"二师叔既说师父在三圣岛上,可三圣岛在何处?只好问李璘了。"接着想起那夜因参悟"潇湘剑法"入魔,当时恍惚中由朱百晓一句"自然是人,不是畜生"解了"五军会元,谁是主帅"之谜。默想"潇湘剑法"的各招,但觉每招都隐含了一个做人的道理。以往他使起剑法都将别人当成敌手,首先想的就是怎样取胜,现下才知"潇湘剑法"旨义却是"视敌为友",什么"宾至如归"、"有叶无花"、"小疾早治"、"青青子衿"等等,无不如此。潇湘子在剑谱要旨上写道:"潇湘之剑,务必其心淡泊,视对手如无物,以搏杀为虚妄。敌手愈强,我心愈悦,剑术愈强。"莫之扬想起这些,心中诸般疑问均不解自消,翻来复去地想那二十七招剑法,越想越觉得变化繁复,妙用无穷。回忆起与朱百晓动手时的情形,不禁哑然失笑:"二师叔身上有奇功,剑刃伤不了他。我则可不将真气用于剑法,只消将剑法左一招右一招地使,逼他化解,他断不会有机会点我穴道。"想了一会,忽然一惊,疑道:"可如此一来,我既然将对手认为是朋友,剑上全无威力,只能不败,却是没法取胜了。"又觉得全然不对头。
安昭看他脸上神情不对,道:"七哥,你怎么啦?"莫之扬醒回,道:"昭儿,潇湘剑法有许多不明之处,怎么要视对手如无物,又要敌手愈强,我心愈悦?"安昭怕他再入魔障,道:"反正你以前都能打败那些高手,慢慢参悟,自会越来越高强。你练武的悟性比我高得多,问我却是白问了。"莫之扬皱眉不语,自去思索。安昭道:"七哥,有一件事,我倒想问问你。"莫之扬随口应道:"什么?"安昭道:"你说那玄铁匮中写的几句话是什么意思?"莫之扬从剑法中出来,笑道:"解这诗文,你又比我强了。"安昭沉吟道:"我想了好多遍,那几句并非藏头诗,也不是缺字文。羊皮纸上隐字一是‘蠢才’,一是‘废物’,显然不是答案。"莫之扬想了一会,摇头道:"想之不通,不如不想。"安昭却又入了迷,折了一段树枝,在地上写写画画,念念有辞。莫之扬笑道:"将来咱俩有了孩子,倒不愁没人教他读书认字。"安昭恍如未闻,画算不已。
忽听脚步声响处,李璘座下两名黑衣剑士来道:"莫公子,安姑娘,永王有请。"二人随之来到宴楼,见李璘拊掌道:"众位要听本王操琴,莫公子不在,本王便无兴致。"莫之扬、安昭均怕听他的琴声,不禁暗暗叫苦。却见一干人等轰然叫好,纷纷肃静。李璘着人置好琴台,调试几下琴弦,整整衣襟,双手拨动,琴声响起。
第二十九回
为苍生才女出警语
因一己奇侠传神功
词曰:斜风细雨,玲珑小筑。信步廊桥,檐下溅水似珠。闲数柳枝,几粒嫩芽新吐?忽然燕影掠入屋,一时呢喃无数,惊心魂飞故乡路。彼年一别,至今未遇。新花年年发,伊人得几度?
且说李璘着黑衣剑士找回莫、安二人,为众人抚琴助兴。他琴技高超,奏了一曲《凤求凰》。拨琴之时,不施内力,琴声便不再有那种魔力。琴声既静,众人纷纷赞扬。李璘笑道:"各位有所不知,本王虽粗识音律,却一向不轻易示人。莫公子若不在场,本王绝不弹琴。"举一杯酒,邀众人共饮。
座间人等不识莫之扬,听李璘如此说,便将眼光投向他,有消息灵通者,低声说这就是万合帮新任帮主,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云云。见众人目光中均有称羡之意,刘云霄顿生妒意。安昭心想:"李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话,明摆着是想让七哥跟随他。七哥是堂堂男儿,自应建功立业。真到了那时,我该不该阻拦?"一时踌躇难安。
是日,酒宴一直到深夜方散。杭州太守早已备好馆舍,请众人歇宿。
第二日,莫之扬向李璘辞行。李璘大觉遗憾,道:"莫公子一身惊人艺业,眼下国难当头,本王实有意请莫公子一起建功立业。"叹息良久。他这话并非作伪,万合帮有七八千人,如今重新整顿,江湖影响可谓不小。若莫之扬能跟随他,则不仅万合帮门下弟子可尽归麾下,其他江湖门派也会来投靠。李璘谦辞道:"请恕冒昧,不知莫公子要去什么地方?"
莫之扬道:"正有一事请教。我恩师现下可能在三圣岛,在下却不知三圣岛在什么地方。还请永王殿下指点。"李璘喜道:"什么?莫公子要去三圣岛找秦老掌门么?我本打算迟几日再去三圣岛,如此再好不过,一同前往便是。"莫之扬心想:"既如此,也只好答应了。"
李璘大喜,差人叫来江浙按察使与一众官兵,问道:"眼下安贼起兵叛乱,来势汹汹,黄河以北大半沦入贼手。皇上为此寝食难安,各大臣意见不一,有人觉得贼兵只是一时嚣张,很快就会瓦解;有人认为贼兵多是北方胡人,能征善战,且蓄谋已久,一旦发动,恐官兵不能抵挡。各位以为如何?"
众官员议论纷纷,意见却也不外乎以上两种。李璘离座,在厅内踱了一个圈子,斜眼在每个人脸上扫过,坐回椅中,道:"本王以为,此二见解都有失偏颇。贼兵强大,小觑之无疑是夜郎自大;但若说贼兵必胜,又未免目光短浅。安贼发动兵变,其利在于:第一,贼兵骁勇;第二,孤注一掷,不计后果,军心稳固;第三,中原已有百年无战争,各地军民害怕打仗。可他也有诸多不利之处:第一,大唐历代皇帝广施仁政,百姓心向大唐;第二,贼兵后备不足,虽一时骄横,但势难持久。稍加推断,即可知道贼兵必败,此其一也;大唐不能一时即平定叛乱,此其二也。"各官员听永王一番分析,纷纷称是。
李璘接着道:"贼兵虽必败,但不会自败,需全国官兵百姓齐心协力,先抗之,再制之,后灭之。此等大事,非三年五载断难成功。江南富庶丰饶之地,安贼一向垂涎,各位务必早募兵马,建团练,未雨绸缪。否则万一安贼渡江得逞,江南一带即成了无壳蚌肉,只有任人分食。因此,江南各地,应以城池为限,广招本土兵勇,以誓死守卫家乡激励将士,各城池之间务必协同照应,若贼兵打到,一处告急,八方支援,万不可坐等观望,让贼军逐一夺走。众位以为如何?"江南军地各官员不住点头称是,纷纷离座道:"安贼起兵,闹得人心惶惶。我等当殚精竭虑,今日永王一番训示,使我等茅塞顿开,当不负使命。"
李璘道:"甚好。各位只要恪尽职守,本王必奏请父皇,加以奖赏。危难之时,亦是建功立业之机,各位谨记。"再三嘱咐,一众官兵领命而去,布置防务不提。
次日,李璘率莫之扬、刘云霄、十八婆婆一行人等经太仓、常熟到了海港,乘大船入海,向三圣岛而去。
莫之扬想到不久就要见到师父,还可见到三圣教主辛一羞,当世武林两大泰斗得以尽见,甚是向往。梅雪儿上次离三圣岛是逃出的,这一次却是跟随着掌令使,自然不可同日而语,时时给莫之扬、安昭等人算海程尚有多远,或指着天上海鸥讲这一只与那一只有什么不同。莫、安二人都是第一次到海上,倒也觉得新鲜。但不过三两日,便觉得只是一片无际的海水,除此之外,无有其它,又感无聊。听梅雪儿讲至少还有十一二日的海程,不禁感到焦急。李璘除了参悟玄铁匮中羊皮纸的秘密,便是日日研读兵法,只是嘱咐一班随从,对莫之扬、安昭、刘云霄、十八婆婆等人多加照应。
这一日船行海上,夕阳沉落,莫之扬与安昭在甲板上闲坐。海面上出奇地平静,只有数十只海鸥随着帆船,扑动着翅膀,不时鸣叫一声。向前望去,底下一片深蓝,天上一片浅蓝,远远交汇于辽远之处,令人平生辽阔无垠之感。
莫之扬叹道:"不到海上,真不知自己如此渺小。师父以前常对我说:‘身躯之为物,皮囊而已,惟性灵栖居之’,今日才知确实。"安昭道:"也不尽然,没有皮囊,则性灵无栖居处,何有性灵?没有性灵,则又不知天地如此之广,皮囊如此微小。"忽然一只海鸥坠入海中,振翅飞时,嘴中已多了一条银白的小鱼。安昭问道:"你说那海鸥吃鱼,究竟是皮囊之需,还是性灵之需?若说皮囊之需,则皮囊无有知觉;若是说性灵所需,则性灵何以存鱼?"
莫之扬听这话好像简单,实则极为深奥,凝神细思。安昭见他半天不答,笑道:"还是你说得对,想之不通,不如不想。"眼见天色已黑,一轮明月升了出来,海风吹来,微微砭骨。莫之扬身怀绝世内功,不觉什么,安昭却有点吃不消,道:"回舱去罢。"
二人正待回舱,忽听一人低声道:"师侄,师侄,过来!"莫之扬听出是朱百晓的声音,极为吃惊,扭头回顾,见船舷边翻上两个人来,一胖一瘦,那胖子眉花眼笑,手中兀自捏着半只猪耳,不是朱百晓是谁?
莫之扬惊道:"二师叔,你怎么来啦?"朱百晓轻声道:"你们到了海口,我就跟上啦。来,见过你三师叔。"莫之扬瞧那瘦老者相貌,知是侯万通,忙与安昭上前见礼。侯万通手舞足蹈,将二人扶起。莫之扬道:"两位师叔这几日一直在船上么?怎的没人发觉?"侯万通笑道:"你两个师叔的本事大呗,谁能发觉?"忽然舱门响处,有人出来。侯万通道:"师侄,稍停咱们上桅杆说话。"两人一晃之间,已没了影子。
莫之扬吁了口气,回身看时,出来的却是李璘。迎上去道:"殿下,这么晚还没有歇息么?"李璘笑道:"两位不是也没歇息么?莫公子,安姑娘,这几日我一直琢磨江湖四宝的秘密,却是全无头绪。上官婉儿大智大慧,实在是一代奇女子。来,现下算是安静,请二位一起参研。"莫之扬知道若是同他一起参悟这重大秘密,以后想要辞行,怕是不易了,但江湖四宝也太让人好奇,当下与安昭同他一起步入内舱。
李璘吩咐侍婢将梅雪儿也叫来,关好室门,拿出那四件异宝,道:"这几样东西,无一是简单的。且不说玄铁匮与九齿金梭,就是这块奇石,中间也大有名堂。"莫之扬、安昭、梅雪儿三人看去,见那石头外形似一座山峰,除此之外,也不见有它。李璘端起一杯清水,徐徐浇在上面,石头开始变色,有的地方转绿,有的地方转白,不一会儿,石头变成一座玲珑的山峰,有林木有石群,更有一处洼处积了一汪水,似是一个泉潭模样。莫之扬等三人都觉惊奇,待要细看,李璘一杯水已倾尽,树林、石群等等渐渐褪色,又成了一块灰秃秃的石头。李璘道:"还有奇处。""呼"的一口气吹熄了灯烛,但见那石头上有几处发出光泽,连成一道细线,从底部一直通到顶端。莫之扬叹道:"真是匪夷所思。"李璘点起灯来,道:"几位以为如何?"莫之扬想了一会,道:"若在下没有猜错,这是藏宝图。"安昭奇道:"藏宝图?"
李璘沉思半晌,击掌道:"莫公子真是大智大慧之人!对,这肯定是宝藏所在的山峰。这一道线就是上山峰的路。我苦思四天四夜未得,莫公子一语道破天机。"
梅雪儿见哥哥露了脸面,兴高采烈,道:"永王,有了藏宝图,就可以取宝啦。你一直忧愁军资不足,这下可好了!"
李璘笑道:"可这山峰无名无姓,是在东西,还是在南北,咱们都不知道,怎么取宝?"梅雪儿顿时又丧气,托着腮皱着眉。李璘又道:"何况就算是找到了这座山峰,宝藏也不会放在山顶上,要寻找总得花一番功夫。"
安昭插言道:"江湖四宝,缺一不可,那话是怎么说的?"李璘与莫之扬一齐道:"江湖四件宝,一件不能少,得之得天下,威震九重霄。"安昭道:"正是呀。我有一句话想说,可说出来未免有妄言之嫌。"李璘道:"这里除了我,你们都是一家人。便是小王,也可以说是一家人,安姑娘但说不妨。"梅雪儿听他这话,其中意味甚是明白,不由心中暖洋洋、甜滋滋的。
安昭略一踌躇,道:"据我推想,江湖四宝,必须会齐,方能破解宝藏秘密。像金梭用来开启玄铁匮便是一例。则这奇石亦非单独之物。我想奇石是大方位,指明宝藏所在山峰,而玄铁匮中的哑谜诗便是藏宝的小方位。"梅雪儿插言道:"那么玉玺呢?"
安昭沉吟道:"不得到宝藏,这玉玺并无用处。"梅雪儿奇道:"那是为何?玉玺与宝藏无关么?"安昭沉吟不语。
李璘脸上闪过一层惊异之色,道:"安姑娘不妨明说。"
安昭叹口气,道:"小女子曾听过韦武氏篡权的一些故事。想当年,韦后与上官婉儿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要么威震天下,要么遗臭万年,所谓‘成王败寇’者是也。因此,才将大批宝藏埋起,其中秘密交于后人,待后代有能人时挖掘出以做大事,实则就是造反。因此在奇石上做了手脚,玄铁匮中的哑谜诗更让人无从捉摸。这是因为要举大事必须有大智慧,如果她们的后人连这二宝的秘密都破解不了,别说得不了那批宝藏,便是得上了,又能如何?因此,这些手脚一来是怕藏宝秘密误落别人手中,二来也是为了考验其后人的才智。她们的后人若是聪明过人,自然解得了这些秘密,到时得到宝藏,招兵买马,一旦......一旦计谋得逞,玉玺便会用上了。"梅雪儿道:"就是当上皇帝了么?"安昭点点头。
众人各自想了一会儿,均觉有理,遥想那韦后与上官婉儿的一番用心,不自禁又惊惧又佩服。
李璘思索片刻,哈哈笑道:"安姑娘真乃女中诸葛。这番解析一点不错。可安姑娘未免过于谨慎,令尊固然大逆不道,安姑娘却能识大局,以后说话,大可不必拘束。"梅雪儿这才知道安昭方才为何犹豫,笑道:"姐姐是我未过门的嫂夫人,你若是贼党,雪儿岂不也是贼党?何况阿之哥哥?"
安昭微笑道:"永王殿下所说只是其一,小女子还有一样担心,想必殿下已经猜到,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,却希望天下任何人都不要妄生事端,我父起兵造反,我固然痛心,就是别人有这念头,我也一样寝食难安。"李璘双目中光芒闪动,愣了好大一会儿,吐一口气道:"安姑娘若是生为男儿,何愁功业不成?"
安昭笑道:"一将功成万骨枯。我便是生为男儿身,也不会自寻烦恼。我只想与莫公子隐居山林,开荒种田,采棉织布,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?"
李璘叹息良久,道:"已是深夜,各位歇息罢。安姑娘何时破解了那哑谜诗,还请赐教。"安昭道:"不瞒殿下,这几日我一直在破解,只是一无所得。"与莫之扬辞过李璘,退了出来。
到了无人处,莫之扬问道:"昭儿,你说不会自寻烦恼等等,那是为着什么?"安昭低声道:"李璘得了传国玉玺,不交给皇上,想据为己有,是为什么?"莫之扬倒吸一口冷气,沉声道:"你是说他也有反意?"安昭点点头,道:"所以我说只想与你隐居山林。七哥,这人并非善良角色,咱们还是早日离开为妙。"莫之扬道:"我晓得。"
安昭在他耳边轻声道:"还是我的傻七哥好,跟你在一起,我真是放心得很。不过,没想到紧要关头,你居然也沉得住气。"莫之扬不解,道:"什么?"安昭道:"那块奇石是侏儒山的模样,你是没看出来,还是不愿对李璘说?"莫之扬跟着一想,不由击掌道:"是啊,我怎么就看不出来?"极为喜悦。安昭道:"不过,先不要对李璘说。咱们要离开他时,给他留一封书信,说明白方位路线便可。"莫之扬点头道:"不错。免得他得到宝藏,也来个大旗一举,争夺天下,岂不苦煞他的皇帝老子?昭儿,你确是女中诸葛,跟我这笨小子一起,真是委屈啦。"安昭嗔道:"你乱说什么?你若是笨小子,怎会知道昭儿聪明?"抱住他送上一吻,道:"你两个师叔还在等你,你可要小心。"自行回舱休息去了。
海面上此时起了一点小风,三枝桅杆半卷半舒,莫之扬到厨舱拿了些鱼肉点心,趁水手不察,爬了上去。朱百晓、侯万通早在横杆上等候,见他上来,轻轻一跃,躺在帆中,教莫之扬也依此法躺了。朱百晓笑道:"师侄好孝敬。"抢过食物,自管大嚼。莫之扬道:"三师叔不吃么?"侯万通笑道:"与老朱在一起,我哪能吃得上?"朱百晓含含糊糊道:"你莫要欺哄师侄,你的铜筋铁骨功已练到第八重了,还需吃什么?"莫之扬奇道:"什么铜筋铁骨功?"
朱百晓道:"这事正要告诉你,待我吃完。"侯万通道:"你吃你的,我来说与师侄听罢。"
桅杆离海面有十几丈高,加上有风声掩护,他们说话声音不必刻意压低。侯万通接着道:"当年你师祖邵飞傲身怀十大绝技,其中之一便是混元天衣功。你师父虽然是个武学奇才,可也练不成混元天衣功。我们二人处处不如他,见他练不成,就发誓要练成这功法,好教他服气。我们知道凭谁也不能独自练成这功法,就将功夫一分为二,你二师叔练前一半,我练后一半,合起来就完整啦。"莫之扬奇道:"这怎么可能?这功法又不是阵法,岂能两人合施?"
朱百晓将一只蚌的肉吸尽,吐出蚌壳,道:"是啊,你小子倒没笨到家。所以我练的这一半需不停地吃东西,可是苦煞我朱百晓啦,哪像你三师叔,尽拣轻担子挑,只练后半部,那就不用吃东西。他练到第八重了,十天不吃饭也饿不死。咱们知各自的功夫不能叫混元天衣功,便自行改了名称,我这一半叫破皮烂肉功,他那一半叫铜筋铁骨功。"
莫之扬心想:"那混元天衣功想必是极厉害的外家功夫,与金钟罩、铁布衫之类相似,是以那日我的剑不能伤了二师叔。二师叔这身破皮烂肉功已然如此,三师叔的铜筋铁骨功不知怎样?"好奇心起,见侯万通瘦得皮包骨,朱百晓则胖得颤巍巍,脑中闪过一念,道:"二位师叔,你们二人对调过来练功,二师叔现下练铜筋铁骨功,三师叔现下练破皮烂肉功,岂不就成了么?"
侯万通乐得搔脖子抓头皮,笑道:"师侄聪明得很,哪是老朱说的愚笨透顶?"话刚出口,自知失言,忙接着道,"这办法我们两年前才想出来,哪知一试,却全然不行。师侄,你道是怎的?只因混元天衣功前半部是纯阴之气为根基,后半部是纯阳之气为根基,我二人身上已积了几十年的功力,互相调换练功,只能化去原先的功力,若强练下去,莫说混元天衣功,便是破皮烂肉功、铜筋铁骨功可也保不住啦。"
莫之扬点头道:"原来如此。"忖道:"我只道别人也如我一般身上能同时汇集阴阳二气。竟不想这水火相容之机遇,若不是恩师指点、百草和尚赠两仪心经、服食薛白衣先生的药丸,我哪能具备?"转念又想,"邵飞傲祖师既创下这混元天衣功,却是早通阴阳相容之道了。不过,他老人家是自己悟得,绝不会像我全是福缘好拣得。"问道:"二位师叔,这船是去三圣岛的,你们去三圣岛找我师父做什么?"
朱百晓擦擦嘴,停下吃东西,与侯万通对望一眼,均点点头,脸上神情凝重。莫之扬与二人相识以来,从未见过他们还有如此正经的模样,忙坐直身子,以示庄重,却忘记了此时正坐在桅杆横木上,一不小心跌了下去,忙中伸足勾住帆绳,身子一曲一弹,返回横木,吓出一身冷汗。那桅杆离船面十几丈高,若是落下去,饶是他身怀绝世武功,也得当场摔死。朱侯二人欠身让出一块地方,道:"师侄,躺在帆布上,一来安全,二来底下的人看不见我们。"他们所处的帆布少说也有六七丈宽,三人兜在中间,直如一张大吊床。
朱百晓道:"师侄,这话我们早晚要说与你听,我与三师叔练成这绝世神功,为的就是找你师父一决高下。"
"当年你师祖邵飞傲座下收了四个弟子,你师父是大弟子,我排行老二,他排行老三,老四是苗十八,不过,那时候,她可是叫苗良秀。我们几个人如今都老啦,可当年也曾年轻过,是么?
"嘿嘿,说来真是好笑得紧。苗师妹当年貌似天仙,师兄弟三人都对她暗生情愫。我与三师弟都想:‘大师兄在家乡已有了聘妻,只剩下我俩啦。’哥儿俩暗中约定,一切全凭苗师妹自己决定,她若看上我姓朱的,那侯师弟就要装作若无其事,反过来也一样。谁知,谁知,她偏偏喜欢上了秦仲肃那个混蛋。"
侯万通攥紧拳头,不住冷笑,似是正见到当年的苗良秀向着秦仲肃走去。莫之扬心想:"苗师叔看不上你们两个,师侄完全能够明白。"听朱百晓接着道:"我与侯师弟虽是不开心,可心想秦仲肃虽有聘妻,但毕竟尚未成婚,苗师妹看上了他,其实也不是说不过去。唉,我哥儿俩一念之差,却酿成大错,致使我们师兄妹四人一生再无幸福可言。秦仲肃聘妻知道他与苗师妹的事后,竟悬梁自尽,秦父又跟着气病,竟然也一病不治。按说这两个人是自己糊涂,死了便是,秦仲肃却对苗师妹说什么‘两条人命,已成你我重重之隔’,可怜苗师妹一怒之下,与他断发绝交,并自号十八,将对秦糊涂的恼恨,发到别人身上。那几年里,不知多少江湖好手丧生在苗师妹手中。这可不全是秦糊涂作的孽么?我们哥儿俩找到他,劝他快快觉醒,娶了苗师妹。哪知那糊涂虫张口仁义道德,闭口人言可畏,我们既与他说不到一块儿去,索性就动上了手。
"嘿嘿,说来惭愧,那糊涂虫在别的方面狗屁不通,练武功却聪明得很,我们两个人都打不过。师兄弟的情份算是没了。我哥儿俩想,只有师祖的混元天衣功才能制服秦仲肃,混元天衣功练成之后,浑身上下刀枪不入,百毒不侵,也不似金钟罩铁布衫之类还有气门是柔弱之处。哥儿俩为着苗师妹的幸福,可就苦练开啦。可那样的神功,谁能练成?我二人练了五年,却一点进展也没有,只好将功法分成前后两部,唉,我练这破皮烂肉功,吃成一个大胖子,侯师弟练那铜筋铁骨功,活活饿成一个干巴猴儿。"侯万通叹息不已,甚是滑稽。莫之扬本想笑,可心想这两个师叔虽然荒唐,却是出于成人之美的苦衷。则他二人对十八婆婆的爱意,实是极为深切。联想到自己,是否能如他二人一样处理情事?不由得肃然起敬,再看二人形态时,目光中多了一份钦佩。
侯万通接道:"可不是么?可苗师妹全然蒙在鼓中。她在江湖上闯荡,不知结下多少仇家,咱哥儿俩只好悄悄给她化解,算不清当了多少回灰孙子。有时好话说尽,人家仍不松口,就让他打一顿出气。好在咱哥儿俩的功夫总算派上用场,挨打原是小菜一碟。"
朱百晓苦笑道:"命该如此,怨不得别人。能为她挨打,也是咱哥儿俩的福气。"侯万通点头道:"那是,那是。"两人脸上竟都显出幸福的神情,枕臂仰望天上明月,好一会儿没有言语。
此时,桅杆上又攀上一个人来,那人轻功高超,悄悄藏身于横木之后,三人竟都未发觉。
朱百晓道:"这样的日子一晃便是十几年。秦仲肃武功高强,假仁假义最能欺哄那些无知之辈,在江湖上名声大振,你师祖谢世之后,嘿嘿,那糊涂虫真是出尽了风头。一日,我们哥儿俩收到他的帖子,原来他竟要娶妻了。我们知道大事不妙,若是苗师妹知道了,还不得气疯?哥儿俩便四处寻访苗师妹的行踪。事情往往就是那么怪:不找她时常可以见到她,找她时却忽然失踪了。可是没有多久,便听说了她的消息,原来她去找秦仲肃问罪,两人大斗一场,旧情复发,秦仲肃抛却家业,与苗师妹联袂游荡江湖去了。嘿嘿,我二人想那糊涂虫平生中做的蠢事两骡车也拉不完,独独这一回总算明白过来,都为苗师妹庆幸。"
莫之扬心想:"恩师抛家舍业,与女魔同闯江湖,居然能说是明白人么?"不知怎的,想起上官楚慧来,心头一紧,暗道:"自古‘情’字最难勘破,又怎能说恩师之举不当?"身上出了一层冷汗,越想越是心惊。
侯万通接着道:"谁知好景不长,秦仲肃的结发妻子被人杀了,苗师妹的幸福日子就到了头。"莫之扬奇道:"三师叔,这个......按说他们从此再无牵挂,高高兴兴在一起才对,又怎会幸福日子到了头?"侯万通喜道:"对啊,连师侄也比那老糊涂明白。"一连叹惋,再也说不下去。
朱百晓道:"那糊涂虫却不这么想,反而将过错都怪在苗师妹身上。糊涂虫回到太原,当众发誓:此生再不与女魔有染,有生之年只抚养孩子,钻研武学,苗师妹结下的冤仇,通通与他无关。这样一来,仇家纷纷找苗师妹寻仇。苗师妹无可奈何,躲了起来。唉,我哥儿俩找了她整整三十年,才找到她。大家都老了,我哥儿俩更为练功夫失了形貌,苗师妹都没认出咱们来。师侄,我们找你,你可知为着什么?"
莫之扬正有这个疑问,静等下文。朱百晓道:"我哥俩这么多年,练了几手玩艺,却连个合适的弟子也没有,千辛万苦找到你,为的就是要将功夫传给你。"
莫之扬大出意外,脸显疑虑。朱百晓道:"你可是怕练成我这样的胖子,或是三师叔那样的瘦猴?"莫之扬道:"师侄能有幸拜在恩师门下,已是两位师叔的师侄。再转拜师父,是否不妥?"
侯万通笑道:"你以为秦三惭武功比我俩好,跟我们学不到玩艺儿么?"莫之扬道:"师侄哪有此念?"侯万通道:"我二人要你拜师,不是要你转拜。那糊涂虫算是大师父,我二人算是二师父、三师父,咱们齐心合力,管教你一身武功天下无敌。"
莫之扬寻思:"若是练成了两位师叔一样的体貌,纵然功夫天下无敌又有什么乐趣?"脸显难色。朱、侯二人知他心意,道:"你拜我二人为师,我们传你功夫,却不会成了我们这个模样。"脸上竟显恳求之色。莫之扬心想:"这次去三圣教,少不得与辛一羞会面。学他二人的功夫,自然不是坏事。但他二人与恩师师出同门,却形同仇敌,我怎能转拜他二人门下?"说道:"二位师叔,师侄虽不能拜你们为师,但一样以师长相待。"朱百晓嗔道:"屁话!我们老哥儿俩又不是老得吃不上饭要找你养老,用得着你什么相待不相待!"莫之扬诚色道:"师侄实难从命,只好有违师叔好意了!"
侯万通怕二人说僵,拉住莫之扬袍袖,央求道:"好师侄,我们愿将一身功力传给你,他的破皮烂肉功,我的铜筋铁骨功,到了你身上,合二为一,你就练成了外门绝顶硬功混元天衣功,这有什么不好?"莫之扬奇道:"你们要把功力传给我?"侯万通道:"正是啊。我们两人各三十几年的功力给你,你就多了七十年功力,武林之中,谁还有这样的本事?"莫之扬道:"两位师叔,那就更加不行了。你们把功力传给我,元气大伤,我绝不能从命。请师叔见谅。"回身施了一礼,手攀横木,便要顺桅杆下去。
蓦见桅杆上人影一闪,沉声喝道:"是谁?"那人影一晃,已攀杆上前,右掌忽发,拍向莫之扬后背。莫之扬手臂一紧,返回横木,心想:"李璘若知道我两位师叔在这里,只怕要多生事端。"反手一掌,道:"下去!"朝那人影劈去。他本想那人身在桅杆上无法还手,只有退下,岂料那人不退反进,手掌一翻,扣住莫之扬手腕,乘势跃上横木。这几下全是小巧功夫,虽是简单,但却是眼力、手力、内力、轻功等诸多法门的交汇之作。莫之扬已看清来者相貌,吃惊道:"十八婆婆!"
朱百晓、侯万通本来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,见了十八婆婆,全变得忸忸怩怩,尴尬笑道:"苗师妹!"
莫之扬惊讶之下,明白过来,暗骂自己糊涂:"我早该猜到那个苗师妹就是十八婆婆。"
十八婆婆与朱侯二位相对无言,好半天哑声道:"你俩刚才的话,我全听到啦。"朱侯二人更为尴尬。这两个江湖异人在这师妹面前连手都不知放在哪儿,说不出话来。
十八婆婆转过身来,道:"莫公子,刚才我用了一招‘龙爪手’,你化解得开么?"莫之扬笑道:"婆婆手上的功夫高强,弟子化解不开。"十八婆婆正色道:"武林之中,少年一辈,莫公子算作佼佼者。但与几个老家伙相比,还是差了一截。"莫之扬垂首谦道:"在年轻一辈之中,弟子也不算一流人物。"苗十八嘿嘿笑道:"你也不必谦虚。老身的‘龙爪手’是从秦三惭那里学来的,你接不住我一招,自然更打不过他了。因此,你必须拜他们二人为师。"朱、侯二人笑道:"师妹,你同意我们的想法么?"苗十八叹道:"两位师兄,你们对我的一片苦心,这一世无法偿还了。秦三惭毁了我的一生,还连累了两位师兄。咱们三个活在世上,不就是想见到他认输的一天么?"朱百晓、侯万通兴高采烈,手舞足蹈。
莫之扬心想恩师同门四人,都已是耄耋之年,但都非美满幸福之人,不禁心下恻然。见明月不知何时已隐退,天空中惟余一片鱼鳞云,重重叠叠,更似人世间永远理不清的是是非非、恩恩怨怨。不禁长叹一声,道:"两位师叔、婆婆,三位都是弟子师门尊长,弟子该听从,只是弟子心想,几位都上了年纪,往年恩怨,何必放在心上?弟子代师父赔礼了。"向三人拜倒。
十八婆婆嘿嘿笑道:"莫公子是拜师么?"朱、侯二人上前扶住莫之扬道:"徒弟不必多礼。"莫之扬气沉丹田,使出"千斤坠"来,朱、侯二人竟未将他拉起,两人一笑,同时用力,莫之扬身不由己站起来,正色道:"两位师叔,为何非要让弟子拜师?"
朱百晓嘿嘿一笑,与侯万通换个眼色,两人各出一掌,"啪啪"与莫之扬双掌交在一起,莫之扬想要撤掌,无奈两位师叔掌上发出绵绵吸力,似是粘在牛皮胶上一般,哪里动得了分毫?不由道:"你们这是做什么?"十八婆婆身形一晃,绕到他背后,笑道:"你福缘难得,还问什么?"伸掌在他背上一拍,莫之扬双掌给朱、侯二人吸住,内力分不出来,不由自主盘坐在帆布上。朱、侯二人随之也坐下。朱百晓道:"徒弟,我们这就要传你功力,你须摒却杂念,意守丹田,倘若稍有违抗,那就糟糕得很。"莫之扬挣扎道:"我不要你们功力,快放开我!"忽然间两股内力自双掌涌来,一阴一阳,一热一冷,霎时令他胸口一窒,他知两位师叔已传功,又气又急,却偏偏说不出话来,只觉得来自朱百晓的那股内力奇寒,来自侯万通的那股奇热,两股内力一经相遇,便盘绕绞动,痛不可当,不由冷汗涔涔而下。他恼恨二人强行传功,催动内力抵抗,两仪心经亦非泛泛,朱侯二人感到反弹之力,更加拚力催动。莫之扬吃之不消,牙关格格作响,双目中怒火喷涌。
十八婆婆知道师门的奇功,道:"莫公子,你若运功抵抗,性命只怕有虞。快默念心法,化开两种内力,引入丹田。"莫之扬觉得两种内力传来的压力愈来愈大,左半身如在万丈冰渊之中,右半身如在熔炉炽焰里面,又惊又怕,心想:"这三个人夹缠不清,我糊里糊涂给他们弄死,那就不妙啦。"只好运起心法,将内力化解,引入丹田。说也奇怪,他不运功抵抗,全身便不难受,反而觉得十分舒服,一会儿似三月春风徐徐沐浴全身,一会儿似骄阳烈日晒透陈年老酒。《两仪心经》何等奇妙,不知不觉间,朱、侯二人内力便汇集融合于莫之扬体内。
十八婆婆为三人护法,心念闪转:"秦三惭负我一生,他自以为是武林奇才,天下没有人能够胜他。那次朱、侯两师兄劝他,他说什么来着?只要有人胜了他,他就回心转意。嘿,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还指望他什么回心转意?不过,须教他知道,并非没有人能够胜过他,只要朱、侯师兄将功力传给莫公子,莫公子就能练成‘混元天衣功’,徒弟胜过师父,他可怎么说?我从莫公子、梅雪儿手中抢走江湖二宝,能促成他一身硬功夫,也算是偿还了一点心债。可是,朱百晓、侯万通两个傻师兄将苦练了几十年的功力传给莫公子,这个债我怎样才能还清?"
想到这里,心中又惊又怕,接着想到,"其实他们两个的功力不就是为我而练的么?他们为我而献出功力,心中倒是高兴的。苗十八呀苗十八,你一生之中何曾知道过他们的苦心?就算知道,又何曾放在心上?"望着形态丑怪的两个师兄,眼泪不禁流下来,淌进皱纹之中,暗自祷道:"但愿人世轮回,咱们投胎为兄弟姐妹,一生中亲密无间,便是托生为牛马猪狗,咱们也是恩恩爱爱,再也不用受这些无边的苦痛。"一丝微笑在她脸上显出来,瞬间又变成无限的幽怨。
忽听一声冷笑,十八婆婆惊醒回神,眼前已多了一人。她见是"天鹰水鲨"刘云霄,暗道不好,向桅杆上望去,却未见别人上来,当下不动声色。刘云霄眼珠在几个人身上转来转去,嘿嘿笑道:"几位好兴致,不错不错。"
十八婆婆笑道:"老婆子年老耳聋,又有些糊涂,不知刘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?"刘云霄冷笑道:"永王若是知道有人偷偷地躲在桅杆上,不知会怎么想?"他见莫之扬等三人模样,猜想是正在运功疗伤或是什么,忖道:"这小子仗着妹妹是殿下的新宠,一直对我狺狺,这下看他怎么说?还有苗十八这个老婆子!总之是除掉一个算一个,这些人在永王身边总是对我没什么好处。"主意打定,道:"失陪了!"向横杆下掠去,却觉得背心一紧,人又回到上头,冷笑道:"十八婆婆,你这是什么意思?"
十八婆婆颤巍巍笑道:"刘先生想报告永王殿下么?"刘云霄道:"你害怕了么?"十八婆婆摇头道:"老婆子只知道要么先下手,要么不下手,却不知什么是害怕。"刘云霄变色道:"什么?"十八婆婆双手成爪,暴长一尺,笑道:"就是这个!"左爪扣住刘云霄咽喉,右手抄他软胁。
十八婆婆早年纵横江湖,"龙爪手"功夫名声远震,忽施暴手,哪里还有半点龙钟老态?刘云霄又惊又怒,仰身避开她左抓,侧腰避开她右抓,他绰号"天鹰水鲨",身法自是独到,但到底晚了一点,"哧啦"一声,右胁被十八婆婆抓裂,登时痛入心腑。他情急之中,内力自然而然发动起来,回身一掌,拍向十八婆婆腹间。刘云霄的"风雷掌"也是顶厉害的外家功夫,当年一掌曾险些要了齐芷娇的性命。十八婆婆识得厉害,使一招"云海盘龙",双掌盘旋,退步卸开压力。刘云霄一掌搏回战机,却怕莫之扬等人起来围攻,侧目一望,几人头上各自白气袅袅,他也是大行家,知道三人内功运动正在紧要关头,起身不得,不由得心下一横:"我只消将这老婆子打下桅杆,这莫之扬、朱百晓、侯万通便全由我啦。到时将三人抓住,交给永王殿下,岂不是大功一件?"当下催动掌法,全力向十八婆婆攻去。
两人虽都事于李璘,以往却各自顾忌,从未试探过对方路数,这一下在横木上动起手来,真可谓是"狭路相逢","砰砰啪啪"换了十几招,性命相搏,各有中招。刘云霄的风雷掌掌风凌厉,每一掌都带起呼呼声响。十八婆婆不由暗暗着急:"如此下去,不用刘云霄打败我,就能引来永王与八大剑士,那样岂不坏事?"孰知高手过招,最忌分神,刘云霄号称"天鹰水鲨",轻身功夫自然了得,在横木上动手自是占足了便宜,加上十八婆婆毕竟上了年纪,一不留神,给刘云霄逼到横杆末端,刘云霄双手猛推,十八婆婆支撑不住,后退一步,右足悬空。刘云霄冷笑道:"下去罢!"一招"平地惊雷","啪"的一声,击中十八婆婆肩头,十八婆婆再也撑不住,跌下横杆。刘云霄笑道:"您老走好!"过了一会,却没听到十八婆婆掉下去的声响。正感奇怪,却忽觉足踝剧痛,一股大力拽到,身不由己摔了下去,便在与横杆交错的一瞬间,才见到十八婆婆右手紧紧扣进横木之中,忙伸手抓去,却被她飞起一足踢了开去,这一下连桅杆也无法再摸到,不由得魂飞胆丧,"啊--"的一声惊叫,跌了下去。
十八婆婆翻上横杆,嘿嘿笑道:"到底是谁要走好?"但想想方才确实太过凶险,不禁感到后怕,抚住肩头,只觉又痛又闷。又过片刻,"通--哗"两声传上来,知道刘云霄掉进海中。听甲板上脚步声传来,接着有人喊道:"是什么掉下去了?""莫非是海怪?"嚷成一团。
十八婆婆定定心神,回身见朱百晓、侯万通头上雾气已淡不可见。过了一会,三人手掌分开,莫之扬"腾"地跳起,但觉丹田内力充盈,比平日多了三五倍不止,暖烘烘地极为舒服,心知朱、侯二人的内功已到了体内,想要还却不容易了。朱侯二人神情疲惫,朱百晓似是瘦了一圈,侯万通却似有增胖,这自是两人体内功力泄出,体态还原之故。莫之扬虽不情愿受二人功力,见了这情形,却不由大为感动,上前拜倒,磕了三个头,道:"两位恩师,让弟子怎样说才好!"朱百晓气喘吁吁,淡淡笑道:"你已身负你邵师祖当年绝学混元天衣功,只要假以时日,懂得运用之法,就可刀枪不入,百毒不侵。哈哈,秦三惭自诩武学奇才,却也练不成这种功夫。"莫之扬拜道:"弟子的功法得自两位师父传入,却毁了两位师父的一生苦练,这......这......弟子心里难过之极!"侯万通喘道:"无妨,无妨。"十八婆婆上前给三人道喜,恭贺两位师兄收徒、莫之扬大功告成。
莫之扬又喜又悲,不知说什么才好。听甲板上人声嘈杂,忙问端的。原来三人授功受功之时全神贯注,方才发生了什么事,竟全然不知。十八婆婆简略将原委说过,道:"咱们得快些下去,不然一会儿就有人发觉少了莫公子与老身,更少了那个刘云霄。"莫之扬道:"正是。"请朱、侯二人先下。朱百晓笑道:"我与老侯少说三五天才能休息过来。苗师妹,乖徒弟,你们下去。我们就在这帆上睡几天大觉。"
当下,莫之扬、十八婆婆悄悄从桅杆上下来,见甲板上一众水手仍在谈说,有的说可能是海怪,有的说是大鲸跳水,争论不一。李璘也出了舱来,八大剑士紧随其后。众人声音平息。李璘叫人点起灯来,道:"刘云霄师父呢,他号称‘天鹰水鲨’,大约知道是什么声音。"有一名剑士立即去刘云霄舱室相请,不一会转来道:"禀殿下,刘师父不在舱内。"李璘道:"咦,这就奇了。"正在沉吟,忽然海面上传来刘云霄的声音:"救命啊......救命......"众人大惊。十八婆婆暗自咒骂:"这厮怎么没死?"
原来刘云霄水性虽然了得,却由于桅杆高达十几丈,跌到海水中时,摔得昏死过去。他醒过来时,发觉已在海水中,肚中喝了不少水,忙奋力游向海面。一露出头来,立即大声呼救。李璘叫水手用长绳拴上漂子,抛进海中,更点起数十支火把。刘云霄奋力划水,抓住长绳,绑在手臂上,船上的水手拉着他向船上游来。
刘云霄看见莫之扬、十八婆婆,大声道:"殿下,当心......"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破水声响,他回头一看,隐隐是一片弯刀般的东西向自己游来,忽然醒悟过来,这东西是鲨翅,不由得魂飞天外,嘶声道:"快拉我,有鲨鱼!"船上人大惊,忙急拉绳索。刘云霄紧抓绳子,一边回头看,见鲨翅越来越近,嘶声大叫。
眼看就要到船边,忽然水花大作,刘云霄"啊"的一声惨叫,没进海中,绳子急速退去。水手们拉不住,一齐惊呼。莫之扬心想且不论刘云霄好坏,总是救人要紧,上前拉住绳索,一声大喝,奋起神力,将绳索拉回数尺,船下水花"哗哗"作响,刘云霄仍在呼喊。莫之扬神功初成,双臂运力,猛然一拉,竟将一人一鲨拉出海面。那鲨鱼露出半截身子,就足有丈长,仍咬住刘云霄死不松口。安昭一箭射出,正中鲨身。众人惊恐得无以复加,叫喊声成了一团,七手八脚帮莫之扬拉绳索。忽然绳子一轻,巨鲨跃回海中,紧接着绳索弹上来,连着一物啪的落到甲板上。众人一看清,都不禁觉得肠胃一紧,原来那绳索上连着的是一条人臂,带着一块颈皮,血淋淋地令人不忍目睹。
这一幕太过凶残,以至好半天众人都说不出话来。良久,李璘拾起那支断臂,道:"刘师父,你跟随小王奔波行走,小王照应不周,致使你身遭惨祸。小王必会善待你的后辈子嗣。"将断臂抛回海中,道:"迫不得已,只有以此法葬你,你天上有灵,当不会怪小王!"对海中揖了一礼,沉着脸走回舱去。
众人叹息不已,渐渐散去。只有几名水手仍在低声谈论刚才的一幕惨剧。莫之扬回到舱中,心想刘云霄之死全由自己这方而起,不禁心下难安,好一会儿难以平静。不知过了多久,天色已大亮,安昭推门进来,低声道:"刘云霄是你杀的么?"莫之扬摇摇头,将昨夜的经过简略说过。安昭道:"既如此,那他死也不枉。"莫之扬叹息无语。安昭道:"麻烦倒在永王那里,这事儿并不难查,他迟早会知道真相。"莫之扬道:"看样子他已经知道了,只是不说破而已。"安昭想他说的不错,道:"那咱们怎么办?"莫之扬道:"自然是他不说破,我们也不说破,大伙儿都是哑巴,啊啊哦哦,心里明白。"安昭忍不住笑起来,莫之扬却笑不出来。
船行非止一日,莫之扬白日练功,夜间便带上饮食与朱百晓、侯万通在帆上相会。两位师父恢复了精神,将混元天衣功的运功法门仔细传授。如此五日过去,莫之扬的功法渐渐圆熟,全身真元密布,暗中以刀剑相试,竟不能伤损皮肉,不禁很是欢喜。想到两位师父传功的用意,却又不觉忧愁,但想:"我总不能与恩师动手比试,三位师父加上十八婆婆本是同门,现在都这么大的年纪,我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几人重归于好。"说与安昭,安昭也颇以为然,帮他筹划让几人和好的计策。
这一夜莫之扬会过两位师父,下得桅杆,正要悄悄回舱,忽听一人道:"莫公子!"莫之扬听出是李璘的声音,回头看时,却见他负手立于甲板之上,仰望着夜空。莫之扬忖道:"他若要说破,那便由他。"上前道:"永王还没歇息么?"
李璘并不转身,隔了一会儿道:"莫公子,船帆上风大,令师尊虽是武林高手,却毕竟年岁不小,让两位老人家受此风尘之苦,岂非显得我不懂待客之道?"莫之扬道:"殿下早知道了么?"李璘道:"莫公子,刘云霄跟随我已经有七八年了,他号称‘天鹰水鲨’,怎会误落海中?不过,此事我不会追查,免得雪儿不快,更免得与莫公子从此隔阂。莫公子绝技在身,心存仁厚,我实不能不惺惺相惜。"长叹一声,走进舱内。
莫之扬立于当地,好久不动,心想:"这人让人亲近不得,却又不得不钦佩。他立志要平定安禄山的叛军,志存高远。在此人面前,我为什么常常会觉得自惭不如?"
责任编辑:颜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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